“賣煙的,等一等!” 陳世襄快步追上賣煙的小販,他麵上很平靜,但內裡那顆砰砰跳動的心臟卻出賣了他緊繃的心弦。 情報組的人出現在這裡,這讓陳世襄的內心籠罩上一層陰雲。 咖啡館不能進去了,不管情報組的人出現在這裡是偶然還是因為漁夫,他都不能進去了。 這次接頭就此放棄。 眼下最好的選擇是就此悄無聲息地離開,盡快離開。 但漁夫怎麼辦? 這是個問題。 此刻陳世襄心裡甚至產生了一個十分陰暗的想法。 會不會是漁夫叛變了,故意來此引自己出來? 這個想法在陳世襄心裡一閃而逝。都是前世的電影電視害的,他一下子就想到了這個套路。他不願意往這個方向想,但他必須承認,有這個可能。 但除此外,還有兩個可能。 或許情報組的人出現在這裡,隻是偶然。 法租界情報組主要的活動範圍便是法租界,在這裡碰上一兩個情報組的人,並不是不可能,但陳世襄對此並不是很抱希望。 世上哪有那麼多巧合! 另一個可能——漁夫並不知曉自己被盯上了,特務處的人發現漁夫後沒有驚動他,而是想順藤摸瓜,拔出蘿卜帶出泥,從他身上挖出更有價值的人或物。 三個可能,第一和第三可能性最大,陳世襄從樸素的情感出發,他更希望是最後一個。 眼下情況,不能著急,不能慌亂,必須保持冷靜。 這是理論,事實卻是陳世襄努力想讓自己鎮定下來,但心裡的緊張還是在隨著時間的流逝而不斷滋生,就好像癌細胞一樣在體內不斷蔓延,難以消滅。 這種緊張感,兩輩子加起來他也隻體會過兩次,第一次是殺人,第二次是被槍斃。 前麵吆喝賣煙的小販聽到陳世襄的喊話快速轉身,一雙眼睛希冀地看著陳世襄,他漆黑的眼仁亮晶晶的: “先生,你要煙嗎?” 陳世襄徑自越過咖啡館的大門,兩步走到小販身前。 麵對小販希冀的目光,陳世襄讓嘴角用力扯出一抹笑容,“嗯”了一聲。 將手伸向小販胸前掛著的煙箱,他的手本能伸向煙箱中的哈德門,但伸到一半,卻突然轉了個方向,取了一包印著“杵著刀的海盜商人”圖案的老刀牌香煙。 陳世襄從兜裡掏出一小疊法幣,數了幾張,數著數著便乾脆又合在一起,全都放到了小販的煙箱裡。 “先生,多了,這多了,用不著這麼多!”小孩見狀趕忙說道。 “嗯,我知道,”陳世襄點點頭,“我想讓你幫我一個小忙,多的是給你的辛苦費。” 小孩眼中露出驚訝之色,接著便貪婪地看著煙箱中的一小疊法幣,這些錢,夠他賣一天煙賺的錢都還有多。 但隨即他又警惕地看了看麵前的陳世襄,他雖然小,但可不傻,在上海灘街頭混飯吃的人,誰會沒點機靈勁。 “先生,您想讓我做什麼?” 陳世襄看出他的防範警惕心理,他其實並不是很想讓這小孩去做這件事,但眼下事急從權,他已經管不了這麼多。 他沒有直接悄摸聲地離開,已經是頂著極大的勇氣。 陳世襄將手中的《密勒氏評論報》放到對方的煙箱裡,柔順的紙張被捏得皺巴巴的。 “我想讓你繼續在這裡叫賣一會兒,差不多三五分鐘,然後把這份報紙送給我身後咖啡館裡一位靠近窗戶,身前桌上放著一本《上海的將來》的書的先生,書是紅色的,如果你不認字,就找一本紅色的書。” 陳世襄輕聲說道,他並沒有轉身去指咖啡館,他不敢做出過於明顯的動作,隻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在外人看來,他隻是在和小煙販說話而已。 這事有點冒險,萬一漁夫真的是故意配合特務處來引他出來的,那很可能給他帶來危險。 但他也必須考慮到漁夫沒有叛變的可能,甚至這可能最大。 漁夫若是被抓叛變,從被抓到叛變之間必然有時間差,這些時間裡上麵肯定會有所察覺,進而第一時間通知自己。 沒有通知,叛變的可能就很小。 那就是漁夫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真是如此,他總不能什麼都不做。 人不露麵,卻將信物傳遞過去,漁夫必然會察覺不對。 這是陳世襄此刻唯一能為他做的一件事,隻希望他能領悟自己的意思。 若能察覺到敵人,屆時打敵人一個信息差,說不定還有什麼辦法能脫離危險。 煙販看了看報紙,又看了看陳世襄。 這事聽起來很簡單,雖然有點奇怪,但好像沒什麼危險。 小孩心裡略一猶豫,終是抵擋不住金錢的誘惑,很快便點頭應了下來。 陳世襄拍了拍小孩的肩膀,說了句“謝謝”,隨即便拿著那盒老刀牌香煙沿著杜美路朝前走去。 他一邊走一邊用眼角餘光掃視周圍,還好,目前沒有什麼異常。 他腳步越走越快,很快便成了街上人群中的一份子,再沒有任何特殊。 …… 方成仁坐在軟墊座椅上,他抬手摸了摸桌上擺著的紅色封皮的《上海的將來》,看了看對麵空無一人的座位,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 魚鷹同誌不會來了,他離開時,自己是目送著他的背影離開的。 他側頭看向窗外,外麵的街道很平靜,天色越來越暗,街道上的行人也越來越稀疏。 這是暴雨風前的平靜。 黃包車在街道上飛快奔馳著,路人也越走越快,已經有淅淅瀝瀝的雨點從空中落下。 一場大雨,將要臨頭。 不過自己不能走,自己要給魚鷹同誌爭取撤離時間。 魚鷹同誌一定是發現了什麼不對,因此放棄了近在咫尺的接頭,有什麼不對能讓魚鷹同誌放棄這麼重要的接頭呢? 嗬嗬,想必外麵,應該已經有很多人在摩拳擦掌了吧! 近一年來,那麼多同誌慘遭國黨特務處毒手,看來今天輪到自己了。 自己終究還是讓那群鬣狗盯上了! 哪裡疏漏了,前些天的那次撤離行動嗎? 方成仁搖頭,不管是不是,現在都不重要了。 好在,自己早已做好為革命獻身的準備。 他目光透過窗戶從街對麵的三味書屋上掃過,一個穿著長袍馬褂的富態中年人正從書店出來,他唯一可惜的,就是以後都沒機會去那兒買書看書了。 方成仁不是沒考慮過危險或許不是自己帶來的,但這種想法在他腦海裡隻是一閃而逝,便讓他拋在腦後。 組織上給他說過,魚鷹是第一次啟用,底子很乾凈,因此他暴露的可能極小。 因此,意外多半出自他這裡。 恰好自己前些天還有過行動。 一切不言自明。 至於方才那人或許不是魚鷹……不是沒可能,但這又如何解釋那人嘴上偽裝的胡子呢? 接頭的時間,接頭的地點,那人的偽裝,以及他手上的接頭信物。 四個巧合湊到一起,還是巧合的可能性就很小了,況且,地下工作,哪有那麼多巧合和僥幸! 自以為安全,沒想到還是讓人盯上了,不知他們什麼時候盯上自己的,還好上次行動後,這些天自己一直沒有聯係其他人,危險沒有從自己這裡蔓延到其他人身上。 方成仁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他端起桌上白人女孩剛送來還冒著熱氣的的咖啡抿了一口,略微苦澀。 還好,魚鷹同誌及時發現不對,放棄了接頭,否則自己就犯大錯了。 方成仁安坐著,沒有表現出一絲異常,他是老地下黨,這種危險的情況,並不是第一次麵對。 不過他心裡知道,對方這次盯上自己,且自己毫無察覺,這次應該是走不脫了。 他現在最好的做法,就是安靜地坐在這裡喝完這杯咖啡,迷惑敵人,給魚鷹同誌爭取離開的時間。 就在方成仁思考之時,一個身上掛著木煙箱的流動煙販朝他這裡走了過來。 方成仁看著他,目光落在對方手中那份厚厚的英文報紙上。 “先生,你這本書是《上海的將來》嗎?”小煙販看著桌上的書問方成仁。 方成仁點了點頭。 “這是一位先生讓我轉交給你的。”小煙販說著,將印著“救國會”成員大合照的報紙遞了過去。 “噢,謝謝,”方成仁接過密勒氏評論報,“他有說什麼嗎?” “沒有。” 小販送來報紙便轉身離開了,沒有多待。 方成仁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報紙,將其放在了《上海的將來》旁邊,嘴角忽地露出一抹笑容。 心底最後一絲僥幸消失。 他很欣慰,魚鷹同誌本可以一走了之的,卻還是讓人把報紙送來了,這是冒著風險的。 繼而又有些生氣,魚鷹怎麼能把這份報紙送來呢?!這是有風險的! 明知敵人就在附近,他應該什麼都不做,悄然離開,任何多餘的行為,都會給他增加危險。 真是胡鬧! …… “餘山壽。”沈玉先放下望遠鏡,突然喊道。 “組長。”一旁待命已久的二隊隊長餘山壽當即應聲站出。 “派兩個人,去把那個賣煙的控製住,不,你親自帶人去,弄清楚他剛才給了方成仁什麼東西。” 沈玉先隻能透過望遠鏡瞧見那賣煙的遞給了方成仁一樣東西,具體是什麼,卻是瞧不清楚。 餘山壽瞟了一眼組長沈玉先,見其臉色嚴肅,不敢多問,當即應聲答“是”,帶著兩個手下轉身出了屋子。 …… 陳世襄沒有就此離開,他快速繞了一圈,到了直通咖啡館後門的一條小巷,附近的路線都是他早就偵察好了的。 此刻,到了這裡後,他那顆懸著的心已經直墜穀底。 在小巷深處,距離咖啡館後門不遠的地方,分散站著七八個人,每個人手中都拿著一把手槍,把小巷所有可以逃生的地方都堵得死死的,便是一隻麻雀,也別想從咖啡館的後門飛走。 果然,情報組的人出現在這裡不是巧合! 陳世襄的猜測是對的,至少已經對了一半,但他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 “組長,那煙販說,剛才有個戴黑色帽子,穿白色長袍,臉上戴著一幅眼鏡,留著兩撇胡子的男的給了他一份報紙,讓他送給咖啡館裡的方成仁。” “報紙?什麼報紙?” “一份洋文報紙,煙販不認識,暫時不能確定。” “就隻有報紙嗎?” “隻有報紙,那人還買了一包老刀牌煙,給了煙販一疊法幣,超出了煙的價格,多的說是給煙販的辛苦費。” “人呢?” “我安排兩個兄弟控製著呢。” “我說那個買煙給報紙的人呢?”沈玉先聲音陡然拔高,夾雜怒意,他臉色不知何時沉了下來。 這個時候,沈玉先要是還不知道今天這事出問題了,他就當不上現在這個組長了。 “這——那家夥很狡猾,他讓那個煙販在外麵轉了一陣子才進的咖啡館,自己跑了。負責封鎖街口的是一小隊的人,具體情況還不清楚,我已經讓人去通知他們了。”餘山壽快語說道,他腦子轉得飛快,撇清責任的同時趕緊說出自己的安排,生怕蹙了組長的黴頭。 組長是個新官兒,三把火還沒燒完呢。 餘山壽雖然沒說,但他知道今天這事多半黃了,那些個紅黨一個個都跟耗子似的,讓他們鉆進了下水道,哪還那麼容易找得出來。 組長沈玉先沒下達動手的命令,他們在街麵上的人都需要偽裝隱藏自己,在沒有事先通知的情況下,誰又會去重視那樣的人? 穿長袍戴禮帽……在大街上隨便抓十個人,其中沒有五個,也有四個是這樣穿的。 沈玉先右手拿著望遠鏡,手指用力捏得發白,跑的那人肯定是來接頭的,但他為什麼事到臨頭卻放棄了接頭,還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悄無聲息地就跑了? 把那份報紙送出去又有什麼玄機? 傳遞情報? 近在咫尺,為啥不親自送? 自己等人暴露了! 但到底哪裡出了問題? “抓人!必須給我抓活的!”沈玉先頗有些惱羞成怒地下令。 盯了三天,眼看馬上就能收網撈到兩條魚,結果進網的魚又從網裡溜了出去,他心中火冒三丈。 真他媽惡心! “餘山壽,你帶你的人,去咖啡館後門,方成仁現在多半已經發現不對了,他是在給他的接頭人爭取撤離時間。 “他接下來從後門跑的可能最大,你給我把他堵死了,要提防溜掉的那人在後門接應他。” “是!”餘山壽大聲應道。 “黎兆生,你帶人從前門進去,記住,不能讓他出咖啡館,就在咖啡館裡把他給我拿下。” 沈玉先對先前拍照的黎兆生下令道。 “組長,那咖啡館老板是外國人,咱們要不要——”黎兆生話沒說完,就讓沈玉先給怒眼瞪了回去。 “外國人又怎麼樣?這是中國的地盤!敢暗通紅黨,他有幾個腦袋夠砍?我們沒找他麻煩不錯了!” 沈玉先氣急。 不過剛把這硬氣的話說完,沈玉先又迅速離理智下來,最後還是補了一句,“都給我長點眼睛,留神別傷著那些外國佬給我惹麻煩!” 這次行動為了保密,他沒有事先知會租界巡捕房。 他們這裡隻要槍一響,事後法國人一定會找他們扯皮,但隻要能抓住紅黨,這就算不上多大事,上麵自然會有人去應付法國人。 但要是在法租界打傷了外國佬,又沒有什麼坐得住的理由,法國佬肯定會借機大鬧,到時他就算再得處座看重,這組長的位置隻怕也難免不保。 必須抓活口,這樣才不怕法國人狡辯! 屋內眾人聞言,當即就要出去安排手下人乾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但沈玉先突然又道: “劉副組長,你現在馬上帶著那個煙販去跟巡捕房交涉,讓巡捕房出動巡捕通緝搜尋那個跑了的家夥!” 副組長劉一鳴聞言,眼神略微閃爍。 現在人都跑沒影了,照片都沒一張,光憑小販那不專業的描述,他能找著個屁啊! 而且這個時候找巡捕房…… 那他媽是巡捕房,不是警察局,可不是他們開的!對方不一定賣麵子不說,說不定還得反過來拉著他們扯皮。 功勞撈不到,還要把這種麻煩事丟給老子。 艸! 劉一鳴心中暗罵。 但官大一級壓死人,便是有再多不爽,他也還是得憋屈地應一聲“是”。 …… “十分鐘了,差不多了。” 方成仁看著表,見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分鐘,臉上露出放鬆的神情。 不管自己能不能走脫,至少魚鷹同誌應該已經安全了。 至於自己…… 古人有言,不成功,便成仁,今天或許便是他方成仁殺身成仁的時候。 方成仁將咖啡一口飲盡,揮手招來那個白人女孩服務員,給了餐費和小費,問了後門所在,起身便朝後門走去。 走到後門處,方成仁從後腰摸出一把勃朗寧手槍。 雖有犧牲覺悟,但沒到最後一刻,尚得拚搏一把,況且自己這邊鬧出的動靜越大,敵人的注意力就越會轉到這邊來,萬一魚鷹同誌尚且沒有脫身,也能給他多爭取一些機會。 為革命獻身,就在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