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大亮，陳世襄醒來時嘴角帶著笑容，從床上坐起環眼看了看屋內陳設，眼中卻露茫然，隨即一抹失望之色浮現。 　　他記得自己正蒙麵夜闖區部，單槍匹馬，大開殺戒，一個人從區部將漁夫給救了出來，就連表哥都被他一肘子給肘暈在地，結果沒想到竟是一場夢。 　　嘆出一口氣，雙手揉了揉臉，變得清醒後，陳世襄起床洗漱。 　　餐廳桌上擺有稀飯和油條，以及一疊鹹菜，包力坐在桌邊，剛把碗裡的粥一口喝完，抬手用袖子不講究地擦著嘴巴。 　　早餐自然是房東阿姨準備的，隻是人不知去哪了。 　　“阿襄，你慢慢吃，我先走了啊，今天輪到我帶隊巡街，我得趕緊去了！” 　　陳世襄笑著應聲，看著包力拿起放在桌上的帽子和他特意包了一層鐵皮的警棍，三步並做兩步地推著自行車出了大門，單腳上車，車鈴猛按，一邊高喊“借道”，一邊在巷子裡叔伯阿姨們的罵聲中朝巷子外揚長而去。 　　包力這家夥，一天天倒是活得灑脫。 　　陳世襄悠然坐在桌邊，慢條斯理地喝了粥，吃了油條，擦擦嘴，然後拿起自己的行李出門。 　　表哥說調令今天到蘇世安手裡，那今天應當就是自己在情報組的最後一天，這種清閑的特工生活，以後隻怕就沒有了。 　　拿著行李出了門，陳世襄沒走昨天的舊路，選了一條新路線，沿著聖母院路走到蒲石路，轉而向東，走到蒲石路盡頭，再轉向南，越過霞飛路，進入呂班路，呂班路走到一半，便到了與辣斐德路的交匯口。 　　沿著辣斐德路到了監視點，陳世襄照例在監視屋裡拿出筆記本和相機，然後便開始了百無聊賴的盯梢。 　　說來也怪，今天這目標人物不知在乾啥，一整個上午都沒露麵，倒是他家的保姆，出去買了一趟菜。 　　陳世襄在房間裡無聊得有些打瞌睡，忍不住給自己點了根煙提提神。 　　原身並不抽煙，但穿來的那三天，陳世襄精神壓力太大，不知不覺就撿起了前世的習慣。 　　好在這身體沒有煙癮，陳世襄也無意再次被香煙俘獲，因此身上的煙幾乎都是用來散的，情報組的人都是老煙槍，用煙開路，便是套話都要容易許多。 　　此刻閑得無聊，陳世襄也樂得仔細品一品這民國的煙和未來的煙有什麼不同。 　　最大的不同，就是沒有濾嘴了，每次都得丟掉一截煙屁股，有些浪費。 　　一上午就這麼過去，陳世襄相機裡多了一張保姆出行的照片，“日記”本上則多了一行具體的文字記錄。 　　中午，隨意在街邊對付了一碗混沌。 　　下午，目標待在書房，直到四點四十幾左右，陳世襄在心裡琢磨著自己什麼時候翹班時，對方突然走出了房門。 　　目標人物沒有汽車，家裡長期雇傭有一輛黃包車，人上了黃包車便一溜煙消失在街頭。 　　陳世襄找了一輛黃包車遠遠跟在後麵，心裡有丟丟不爽，眼看就到勉強可以翹班的時間，對方這時候跑出來…… 　　他本想著五點就收工的，現在看來不行了。 　　一會兒去組部交日記，蘇世安多半會把調令給他，讓他明天去區部報道。 　　陳世襄對偵察大隊日常要乾些什麼不清楚，是忙是閑也不曉得，因此他本想借著今天去組部交接前，先去“三味書屋”碰碰運氣，看能不能尋摸到點兒跟蹤他的那個中年人的什麼線索。 　　去組部交接後，他手裡的槍得交回去，雖然手槍在他手裡威力不見得有多大，但至少能給他帶來勇氣，也能在關鍵時刻用來唬人。 　　在不確定那中年人是敵是友的情況下，有把槍在手裡，陳世襄覺得很保險。 　　但目標人物這個時候出行，時間不早不晚，他不跟上，有點說不過去，跟上去，卻恐怕得錯過去書店的時間了。 　　在怨懟中，兩輛黃包車向西跑過大半辣斐德路，後轉向北，過亞爾培路，接著又向西轉入霞飛路。 　　陳世襄的車遠遠跟在後邊，他不知道目標人物這是要去哪兒，但應該不會太遠，否則對方會租汽車。 　　眼看著熟悉的路景漸漸邁入眼中，杜美路已然在望，前邊的黃包車也慢慢停了下來。 　　“這……”陳世襄心底驚疑，眼露驚喜。 　　前麵的黃包車竟然停在了三味書屋麵前。 　　陳世襄忙叫停黃包車，麻利地下車給了車錢。 　　在他驚喜的目光中，對方徑自推開了“三位書店”的大門。 　　“嘿，還真是天公作美！”陳世襄心底直樂嗬，先前那點兒怨懟不翼而飛，他直接邁步朝三味書屋走去。 　　至於一個月內連續幾次和目標出現在同一個地方會不會引起對方的懷疑，這就不在陳世襄的考慮範圍內了。 　　引起對方警覺也挺好，反正他也不是真想監視對方。 　　若知道有人在監視，這位“救國會”的進步人士以後做事也能長點心眼，如此自己這也算是幫了他一把。 　　屬於愛國行為。 　　走向三味書屋的同時，陳世襄側頭看了看街對麵的“伊萬諾夫”咖啡館。 　　咖啡館沒有營業，裡麵有人在裝修維護，應當是在那天的槍戰中被損壞了些地方。 　　“哎，阿襄！阿襄！！”陳世襄正打量著咖啡館，不遠處突然傳來喊聲。 　　陳世襄轉頭一瞧，發現包力正踩著自行車，高舉著手中的警棍朝他招手，並帶著身後的幾個巡捕朝他這邊過來。 　　“你在這乾什麼呢！踩點呢？”包力站在踏板上，兩腳用力一踩，就到了到陳世襄身邊，一手剎停，好奇問道。 　　聽到“踩點”二字，陳世襄心裡一跳，眼中卻是露出茫然之色。 　　“啊？” 　　“嘿，不是不是，我是說你出來望風呢？哎呸呸呸，不對不對，我的意思是你跑來這找新聞呢？你們記者管這叫采風是吧？ 　　“你來晚了啊！這都第三天了，你才來這兒找新聞，前天晚上我不是跟你說這事了嗎，你昨天就該來的！” 　　包力嘴如霹靂弦驚，出口便是雷人之語，好在聽著他後麵的話，陳世襄到底是明白了他到底想說啥。 　　陳世襄心底鬆了口氣，那一句“踩點”，可是給他嚇了一跳，搖了搖頭無奈笑道： 　　“你說什麼呢，我路過這兒，見這裡有家書店，便想著看看裡麵有沒有合適的書買來看看。” 　　“嗷嗷，買書啊~~~”包力瞄了一眼書店，以及書店大門旁邊的兩個大漢，他的尾音拖得很長，眼裡閃過一種睿智的光芒。 　　陳世襄聽著感覺哪裡好像不太得勁。 　　這小子好像不信！！ 　　陳世襄心裡剛閃過這想法，丁力便不由分說地一把攬過他的肩膀道： 　　“來來來，我給你介紹介紹，這都是我在巡捕房的兄弟。 　　“這是小丁，這是阿文，這是……你們幾個，這是我好兄弟，大學生，知識分子，以後見了就叫襄哥，你們不虧！往後巡街，招子都放亮點，別讓人在我們街麵上找了阿襄麻煩，曉得嗎！” 　　陳世襄讓包力的話語弄得好笑又無奈，這家夥這話說的不像巡捕，倒像是道上的大哥。 　　“行了行了，別聽包力胡說，以後大家叫我阿襄就好。”陳世襄笑道，說著便從兜裡掏出哈德門，一人散了支煙，最後將整包煙都丟給了包力。 　　幾個巡捕接過煙，頓時喜滋滋的。 　　平時遇見的那些個文化人都不拿正眼瞧他們這些人，今兒竟然遇到個給他們散煙的，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心裡不由都有點爽。 　　不愧是鐵棍哥的兄弟，敞亮。 　　“襄哥，您別和咱們客氣，您是鐵棍哥兄弟，那我們就得喊哥！”長相老實的巡捕小丁頓時高聲道，然後就被包力踢了一腳屁股。 　　“都說幾次了，叫力哥！！” 　　那老實人還想說什麼，卻被包力暴力打發走。 　　“行了行了，都滾蛋，巡街去，別杵這兒礙眼。” 　　“好了，你買書去吧，我也得巡街去了，前兩天這裡鬧出槍戰，上麵的鬼佬發了火，這兩天巡街都不敢偷懶。”包力和陳世襄寒暄兩句，便要離開，不過臨走前他又湊上來悄瞇補了一句。 　　“阿襄，你真是來這兒買書？不是沖顧大小姐來的吧？” 　　他麵帶揶揄，瞅了兩眼不遠處的書店，眼中帶著隻有男人才懂的眼神。 　　“？？？” 　　“行行行，不是就好，行了，你買書去吧，我巡街去了。” 　　看著陳世襄臉上的茫然，包力鬆一口氣，也不再多說，直接踩上單車離開，留下滿腦袋問號的陳世襄。 　　看著自行車遠去，陳世襄搖了搖頭，心裡明白了什麼。 　　合著這家夥先前不信自己買書之言，是以為自己是在打那什麼顧大小姐的主意？ 　　陳世襄無語，將這個“動人心弦”的小插曲拋到腦後。 　　書店大門外，兩個身穿黑色短衫，身材精壯的男人挺身立著，兩人一左一右，目不斜視，戳著在門口好似站崗一般。 　　陳世襄走到書店門前，好奇地看了看裡麵然後又看了看兩人，見兩人沒有要阻攔他的意思。 　　“兩位，這裡可以進嗎？”陳世襄說話的同時，掏出另一盒哈德門拆開，給兩人遞上香煙。 　　兩人斜眼看了看陳世襄，見又是一個空有皮囊的小白臉，心中不屑，也不接煙，隻是用冷硬的聲音道： 　　“進去吧。” 　　進了書店，陳世襄又回頭瞧了一眼兩人，他們腰間鼓鼓的，明顯藏著家夥事，陳世襄有些好奇兩人的身份，難道這書店來了什麼大人物不成？ 　　阿力說的那位顧大小姐？ 　　陳世襄收回目光，對大姐小姐什麼的不感興趣，他隻對那個中年人有興趣。 　　今日的書店很安靜，陳世襄掃眼一看，除了在裡間和一個年輕女孩說話的目標人物外，竟是一個人也沒有看見。 　　不過他倒不奇怪，有門口那兩尊門神在，走進這裡確實需要點勇氣。 　　隻是可惜，看這冷清的樣子，那中年人明顯也不在這裡。 　　陳世襄看了看手表，時針已經指向五點。 　　“還有時間，在這裡等等吧，說不定運氣好那中年人就來了。” 　　上海的書店很多，一些咖啡店甚至也兼營著書店的生意，因此在書店看書的人，大都是住在書店附近的，不會舍近求遠。 　　運氣若好，說不定還真能守株待到兔。 　　隻不過陳世襄對此不是很抱希望，不管跟蹤自己的人到底是誰，他的身份肯定很特殊，對方那天突然跑掉，必然是知道自己已經發現了他。 　　在已經驚動自己的情況下，對方還會回到這裡來的可能不大。 　　他來此，也隻是別無他法，隻能想著瞎貓碰碰死耗子。 　　陳世襄在書架間隨意轉著，前天沒仔細看，今天才注意到，這書架上的書很雜，有小說，有散文集，連外文書都有，他甚至在一個書架上發現了英文版的《福爾摩斯探案集》，但卻沒有見到一本唐詩宋詞什麼的。 　　想著如今的大環境，陳世襄搖搖頭，如今西方思想大行其道，當年不少人叫囂全盤西化，現在這樣已經不錯了，早些年漢字都差點沒了呢。 　　他隨意抽出一本《福爾摩斯探案集》，坐到屋內一張長條軟椅上看了起來。 　　《福爾摩斯》他看過電影和電視，小說倒是第一次看，一時間倒也看得津津有味。時間悄摸地便到了六點，讓他從書中世界退出的，是來自目標人物的話音： 　　“顧小姐，太感謝你了，我找這本《一個時代孩子的懺悔錄》①好久了，一直沒找到，要不是你，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找到呢。” 　　“您太客氣了，我是開書店的，不就是做這個的嗎。能幫到您我很高興，等您把它翻譯出來了，我這書店便又多了一本可以賣的書了。”清脆的女聲笑著說道。 　　陳世襄抬頭，發現目標人物和那個年輕女孩已經走到門口，兩人在門口寒暄了幾句，目標人物便告辭離開。 　　陳世襄目送他上了黃包車遠去，沒有繼續跟上去的想法，下班時間到了。 　　“這個女孩就是這個書店的老板嗎？”陳世襄目光從門口的女孩身上掃過，心裡閃過這個念頭。 　　“阿威，阿福，你們別在這兒站著了，你們倆在這兒站著，來我店裡看書的人都沒了！”門口又傳來女孩的聲音。 　　“小姐，老爺說了，讓我們必須跟著您，您在哪兒，我們就在哪兒。” 　　方才還酷酷的兩人，此刻一臉的為難之色，委屈地看著門口的女孩。 　　陳世襄看了看門口，目光在女孩身上轉了轉，原來這就是那位顧大小姐。 　　“那你們要麼到裡麵來，要麼就去車裡坐著，別在門口站著，把我客人都嚇跑了。”女孩見趕不走兩人，隻能退一步。 　　門口兩人對視一眼，齊齊道：“那我們去車裡，小姐，您要是有事，就叫我們。” 　　“行，我知道了，你們要是什麼時候待不住了，就自己回去，告訴我爸，我這裡很安全，不需要你們跟著。” 　　兩人都悶悶地不吭聲。 　　女孩見狀無可奈何，也悶悶地轉身朝裡間走去。 　　陳世襄看了看手表，時間已經六點，一會兒去組部還得耽擱會兒時間，差不多得離開了，不能真一直在這裡守株待兔。 　　“小姐，你是書店的老板嗎？”陳世襄起身問道。 　　“你好，我是店主，有什麼需要嗎？”女孩看向陳世襄，臉上的煩悶之色一掃而空，這可是今天為數不多的客人呢，而且她之前沒見過這人，看樣子也不像是那些惱人的公子哥們。 　　“哦，是這樣的，我想問問《福爾摩斯探案集》有沒有中文版的，找書苑 www.zｈaoshｕyuan．ｃom 我想買一套送給朋友。”陳世襄微笑說道，舉起手中的書示意了一下。 　　這書應該挺適合包力的，那小子天天都想著辦大案，買給他開闊來闊開眼界也不錯。 　　…… 　　黃包車上，陳世襄看了看手中的英文版《福爾摩斯探案集》，又看了看剛剛得到的一張硬紙名片。 　　名片比後世的大一些，也沒有後世的那麼精致，但是該有的姓名、聯係方式和地址都有。 　　“顧瑾。” 　　陳世襄看著這個名字，搖搖頭將名片夾到書中。 　　書沒有中文版，但麵對老板的熱情，他不好意思空手離開，所以英文版的也拿了一本，不過不是全集。 　　對方留的地址和電話都是書店的，明顯不是對他有意思，隻是為了拓展生意，希望能多一位回頭客。 　　…… 　　黃包車到了《斯文報社》，不出陳世襄所料，他一敲開組長辦公室的門，蘇世安直接就把調令拿了出來，讓他明天去區部報道。 　　等到再次走出《斯文報社》時，陳世襄的包裡已經沒有了那把勃朗寧m1903手槍和那臺徠卡相機，以及他記了一個月“日記”的“日記本”。 　　回頭看了看安靜的《斯文報社》，陳世襄忽然想到了徐誌摩的一首詩。 　　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①：現行譯名《一個世紀兒的懺悔》，法國作家阿爾弗雷德.德.繆塞著，本書中的譯名是我在一位民國文人的文章裡發現的，進而采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