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僧1道(1 / 1)

慕靄成沉 采爾馬特 4453 字 2024-03-21

夏末黃昏,平整寬闊的官道上,夕陽斜斜,照著流民數百,暑氣未消,陣陣惡臭彌漫。   大楚西南與南詔相鄰的一帶,這兩年也不知是造了什麼孽,像是遭了天譴一般,黃土開裂,清源斷流,原本就相對貧瘠的土地更是種什麼沒什麼,加之大王好戰,賦稅日益加重,最終演變成了民不聊生的光景。地裡種不出莊稼,水裡沒了活物,老百姓隻得另覓出路。走不動的乾脆躺在家裡等死,至少也算是落葉歸根了。走得動的拖家帶口背井離鄉,也就成了所謂的流民。可是眼下,天子籌劃再次西征,但凡是個活物日子都不好過,這些流民們隻好一路乞討往江南方向去,畢竟那兒算得上是大楚乃至整塊大陸最富庶的地方了。   然而江南之地甚遠,這一路跋山涉水,口糧又成了最嚴峻的問題,好在沿途能遇到些粥棚舍粥,勉強度日。   應付這種快要出現人吃人的光景,官府會發動地主、大戶搭建粥棚舍粥,既是救人,也是渡己。畢竟若是這些流民真給逼急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暴動起來官府不好收場,即便鎮壓成功,年底寫入政績裡也不好看。   此時,這撥流民正餓得眼珠子冒綠光,眼前出現的粥棚就像是救命稻草一般,讓他們又一次看到了生的希望。隻不過,此處的粥棚與別處不同,既不屬官府,又不見大戶——否則也不會擺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粥棚裡站著十來名一身黑袍的年輕人,架好了鍋擺好了碗準備舍粥。粥棚邊上還站著兩人,一僧一道模樣,睥睨著那些蜂擁而至的流民,活像是見著了飼料的牲口。   “好年頭,真是好年頭,這買賣可比往年好做多了。”僧人笑瞇瞇地感嘆道。   “積點陰德吧老毒物,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還做出生意經了。”道人笑著諷刺了一句。   僧人沒理會,而是走到人群中央,沖著那些正在埋頭狼吞虎咽的流民扯著嗓子宣講:“各位鄉民們,一路上辛苦了!今年的日子不好過,天災人禍一樣沒少,大家都不容易!”   流民們的目光漸漸匯聚到僧人身上。   “過去的不幸都已經過去了,好在今日,各位鴻運當頭,遇著獅山派下來救苦救難!大家都聽說過獅山派吧,獅山派乃當今江湖四大門派之一,是響當當的名門正派。今日與大家相遇此地,就是與各位有緣!不僅呢要給大家舍粥,還要招收入門弟子。隻要入了獅山派的門,最起碼可以衣食無憂,有點天賦的還能習武修靈,前程似錦,這可是個可遇不可求的機會啊!”   流民們看著碗裡能照出人影的米湯,紛紛站起身響應:“這年頭,能吃飽肚子,乾啥不是乾!我們田裡人,文化沒有,力氣有的是,隻要有口飯吃!”   僧人見氣氛烘托的差不多了,做了個手勢示意大夥兒安靜,又說道:“鄉民們,聽我把話說完!這獅山派可是大門派,江湖地位頗高,招收弟子自然是有門檻的。要是什麼人都能進,那豈不成了烏合之眾了!”   流民們的熱情被潑了一盆冷水,卻又不甘道:“那到底要什麼條件,大師您倒是說呀!”   僧人很滿意目前為止現場的氛圍,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宣布道:“想必你們也聽說過,不論是習武還是修靈,哪怕隻是唱個戲,童子功都是少不了的。因此獅山派這次收徒,隻收四歲以下的孩童,不論男童女童,一旦入我門派,便是我派弟子,將來吃穿用度,讀書修行,都由門派照顧。”   流民們一聽這是要把繈褓之中的孩子交出去,不免有了異議:“孩子還這麼小,什麼都不懂,怎麼能交給別人?”   僧人早有準備,見狀趕忙補充道:“大家的心情我理解,聽我說,大家不用擔心,獅山派就在這獅山上,將來大家若是想回來看看孩子,盡管上山去看便是,這是人之常情嘛,獅山派這樣的名門正派必然不會阻攔的。更何況,人總要想點實際的,以大家目前的處境,能給孩子口飯吃就很不容易了,又談何培養成才呢?若是將孩子交給獅山派,是讀書做官這塊料子的可以去讀書做官,是習武修靈這塊料子的可以去習武修靈,隻要入了獅山派的門,就是獅山派的孩子,與各位為人父母一樣,誰又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出人頭地呢?!各位好好想想吧,眼下或許是孩子一生之中改變命運最好的機會啊!諸位也不希望孩子將來再受你們今日之苦吧!”   此番話讓異議聲戛然而止,盡管父母們會擔心孩子太小出去了難免受苦,然而如今飯都吃不上一口了,還有比餓死更苦的麼。   “此外,凡是今日願意讓孩子進入獅山派修行的,都可以到我這裡領取五兩銀子,算作將來各位回來看孩子的盤纏!”僧人又宣布道。   此話一出,徹底沒了異議,那可是五兩銀子!   換做平日裡,有幾個蛇蠍心腸的父母會賣兒賣女呢?什麼門派修行,什麼前程似錦,這些漂亮話鬼知道真假。可眼下這些爹娘已經到了連自己都養不活的窘境,就差易子而食了,五兩銀子,意味著少了一張吃飯的嘴,多了小半年的口糧,這樣的誘惑實在是無法抵擋,就當做兒孫自有兒孫福吧。   那些一路拉扯著孩子的流民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緊接著,一個個蹣跚學步滿臉稚氣的孩童被他們的親爹娘親手交到了名門正派的手裡,頓時哭聲大作。孩子們可不懂五兩銀子的意義,哪怕是五百兩銀子,他們也會選擇爹娘。   然而爹娘的世界裡已經容不下他們了。   當然,也有爹舍得娘舍不得的,或是在幾個孩子之間爭論該送走哪一個的,亦或是換了銀子爹娘又反悔了的,逐漸吵架聲爭執聲哭聲喊聲哀嚎聲,場麵亂作一團。   那道人看著眼前情景,不禁嘆了口氣。她已經活了兩百個春秋,人送外號‘黑寡婦’,自以為見識過了這世上所有的滄桑,卻也不曾見識過這樣的場景——有的人家歡天喜地賣兒賣女,有的人家哭天喊地夫婦反目。在這昏沉的黃昏中,在這荒涼的官道上,有人如入極樂,有人如墜地獄。   終於,鬧劇也好,悲劇也罷,終是散了場,流民們喜悅也好,傷心也罷,隻能繼續流亡。而那些被許以衣食無憂且前程似錦的孩子們,因為哭鬧不止都被通通強行喂了藥,昏睡過去。   “任務完成,每年一百個童男童女,往年收幾個月湊不齊,今年這才三日便解決了問題。”僧人說著雙手合十,虔誠說道,“阿彌陀佛,佛祖保佑,明年還是一個災年。”   望著那一張張麵黃肌瘦卻依然可愛的臉蛋,道人搖了搖頭道:“為了供養那把‘虎泣’劍,年年都要做如此陰損的事情,相較而言,我哪裡是什麼黑寡婦,簡直是活菩薩。”   “黑寡婦,我可要提醒你,這是在為相爺辦事,不要忘了你對相爺的承諾。再說了,你手上沾的人血少麼?裝什麼良人!”僧人反駁道。   “老娘可沒殺過孩子。”黑寡婦哼了一聲,“你們可真本事。”   僧人不再搭理她,而是指揮那些穿著黑袍的獅山派弟子,將孩子們送往指定的接應點,再由水路運往他們最終的歸宿。   僧人當然不是真的僧人,道人也隻是假道人。趙慶國與郭劍霓,都是在奉命辦事。   趙慶國的慶幸不是沒有道理的,換做往年,他得可著勁地坑蒙拐騙,費老大功夫才能搞到幾個孩童,要是遇上團結的村子或是家族,被人提著鋤頭、掃帚攆屁股的事情也沒少發生。更何況,拐賣兒童在大楚律例裡是重罪,地方官員要直接上報給那位夙興夜寐自以為勤政愛民的皇帝的。雖說趙慶國是在替天下第一大權臣辦事,可畢竟是上不了臺麵的事情,自然不能捅到皇帝那裡。相較而言,今年在流民手裡收孩子,就跟從農民手裡收麥子似的,花點小錢就能辦成大事,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何樂而不為。   黑寡婦郭劍霓自然也不是什麼愛心人士,尚存一息的同情在孩子們被帶走後便蕩然無存,她可不願意為這麼點小事惹惱了趙家人,活了兩百年的皮囊還倚仗著趙家的丹藥駐顏呢。女人嘛,對於容顏美麗的追求與男人對於美麗容顏的追求都是出於本能的。   “走吧,你我是這世上唯二活過三四個甲子的人了,我當然知道那些孩子可憐,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看過了那麼多人間的故事,早就已經麻木了。”趙慶國說完翻身上馬。   “唯二可不好說,暫不提那些世家、門派歸隱山林的元老們,單說當年那個人,雖說被全天下靈師、武者群起而攻之,但最終也沒人見到他的屍體啊。”郭劍霓已然忘了孩子的事情。   不過,她也疏忽了,‘那個人’是趙慶國的禁忌。   趙慶國忽然開始全身顫抖,咬牙切齒道:“那個人,最好是還沒死!”   說話間,一縷黑煙升騰而起,胯下白馬竟成了一堆皚皚白骨。   郭劍霓這才想起聽人說過,趙慶國與她不同,能活三四個甲子,起因正是當年被那個人抽筋剝骨後將靈魂附在了驢子身上供天下人嘲笑,這樣的深仇大恨必然刻骨銘心。因此,提到那個人無異於碰觸了趙慶國的逆鱗。   於是,她趕忙轉移話題道:“婁城是右相的封地,我們去做什麼?”   半晌後,趙慶國才搭理她:“左相讓做什麼,我們就做什麼,問那麼多做什麼!”   夕陽最後一縷餘暉消失在天際,大地陷入又一次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