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布局(1 / 2)

慚愧!

第一次,他對始皇帝這個阿翁升起了一絲濃濃的愧疚感。

在自己離開鹹陽之後,阿翁不止一次,到自己家來,他知道,在其中的意味,遠比賞賜給自己多少東西,又或是給自己這個小兒子找一位好老師還要重要許多。

自家阿翁這兩次看似隨意的到訪,才是自己被逐出鹹陽後,這個家至今依然安穩平靜的根源。

他問完,發現自己身後沒動靜,有些納悶地回頭看了一眼,見趙起正一臉古怪,欲言又止地看著自己,不由心中微微有些詫異。

“怎麼了,有什麼問題……”

對了,就是這個表情,就是這個語氣!

趙起看著自家阿翁此時的表現,恍然又看到了學室先生們見到這些句子時候的表情,心中有一種莫名的優越感。

“這都是大兄的……”

“哦——”

扶蘇心中了然,這就正常多了。

畢竟,自家長子現在深得陛下寵愛,找一些博學之士,求幾幅字畫,還是沒問題的。

就在他心中自以為已經找到了答案的時候,就聽趙起在一旁老老實實地道。

“您走後,大兄就經常檢查我的課業,時常教訓我,我覺得大兄說得很深刻,很有道理,就隨手寫下來,掛在了這裡……”

趙起話沒說完,就看到自家阿翁果不其然地張大了嘴巴,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你,你大兄說的?”

趙起心中已經快樂開了花,得到了比從學室先生和同窗那裡多一倍的快樂。

“嗯,大兄說的,他今天還告訴我,勤學如初春之禾,不見其長,隻有所增。輟學如磨刀之石,不見其損,日有所虧。要我牢記勤奮和堅持四字……”

扶蘇:……

這還是我那個性格靦腆,循規蹈矩,隻知道悶在家裡讀書的兒子?

這讀著讀著就忽然開了竅啊!

扶蘇激動地不由握緊了拳頭,難怪阿翁忽然對自己這個兒子這麼關注,這麼寵愛,以他老人家喜歡天才的性子,不寵愛才怪了!

瞬間想通了一切。

自己府上之所以能不動如山,安穩至今,不是因為自己,而是因為自家這個兒子在這裡撐著?

扶蘇心情有點復雜,不知道是該欣慰,還是該失落,亦或者是兩者都有。

他默默地琢磨著強上這些哪怕是博學鴻儒,終其一生都未必能寫出一句的言辭,最終手裡緊緊地握著那首《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一時之間,連要指點檢查自家小兒子學業的事都給忘了個乾乾凈凈。

他忽然間,對自己那個看上去靦腆內向的親兒子產生了一種巨大的陌生感,甚至有一種恐慌感。

這還是我的兒子嗎?

論勇武,他能力博熊羆,開三石強弓。

論才學,他博文廣誌,百家經典,倒背如流,哪怕是一些雜學,也都有所射獵。

論機巧,皇孫磨,皇孫犁,皇孫車,甚至是那些以前想都想不到的美食,他都能隨手拈來,自然的就像水泄於地,順勢而淌一樣。

看著合情合理,但仔細一想,卻是能人所不能。

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厲害了?

看著自家夫君神不守舍地從外麵進來,手中還緊緊地攥著一卷書簡,口中念念有詞,羋姬不由心中一緊,一臉關心地迎上去。

“你說,我們家郢兒為什麼忽然變得這麼優秀了……”

扶蘇還沒從自家兒子給自己造成的震撼中醒過來,坐下之後,有些失神地問道。

聽到自家夫君問起這個,羋姬不由噗嗤一笑,有些嗔怪地橫了他一眼。

“這還用問嗎?當然是因為我們家郢兒是個天才啊——這天地下的天才,難不成就隻能生在甘家,生在李家,不能生在我們趙家啊……”

扶蘇也不由啞然失笑,輕輕地把手中的書簡鋪到羋姬跟前的幾案上。

如果是,趙起書房裡掛著的那幾幅字,讓他震撼的話,那首趙郢一時興起,寫的那首小詩,才是深深地觸動了他。

我兒子不僅是個天才,而且天性善良,有仁愛之心,足以承繼我的誌向!

那是一種獨自一人站在天地盡頭,苦尋無路,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感覺。扶蘇的指尖,緩緩地滑過竹簡上那看似平易通俗的小詩,就像在撫摸一件稀世珍寶。

“不是,我隻是覺得像做夢一樣,有點不敢相信——伱說,我以前怎麼沒有發現,我們家兒子是個不世出的天才呢……”

羋姬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你天天忙你的,你哪有時間管孩子,還不是全靠他自己聰明,天天窩在自己的小院發奮讀書……”

扶蘇有些愧疚地笑了笑,舉起手中的書簡。

“夫人,我們家終於出了一位了不得的麒麟子!”

……

外麵寒風呼嘯,屋裡旖旎如春。

一夜無話。

第二天,吃過早飯,扶蘇就再次告別了家人,登上了北去上郡的馬車,唯一不同的是,回去的時候,比來的時候多了兩個人。

一個是懂得磨豆腐的小廝,一個是後廚做菜最好的廚娘。

上郡酷寒,環境惡劣,自己能給這個便宜阿翁做得也隻有這個了。

臨別在即,趙郢搶到馬車旁邊,扒著馬車的車窗,與馬車裡的扶蘇四目相對,神色終於多了幾分前所未有的認真。

“阿翁,我們做個君子之約如何……”

看著雖然高大英武,但臉上還有幾分稚嫩之色的兒子,忽然間這麼跟自己說話,扶蘇啞然失笑,連離別的傷感都驅散了幾分,有些湊趣地點了點頭。

“好,說吧,想要給阿翁有什麼君子之約——”

“君子一言……”

趙郢目光灼灼地看著這個即將北上的大秦長公子,關係著自己後續極為重要一環的老父親,緩緩地伸出了手掌。

扶蘇哭笑不得,這孩子這是連自己這個阿翁都不相信了啊。

“啪啪啪——”

非常配合地伸出手掌,來了一個三擊掌。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趙郢知道這位便宜老爹的秉性,隻要答應的事情,就絕不會食言,這才伸手從懷裡掏出一個封好的錦囊,不動聲色地塞到了扶蘇的掌心,壓低聲色,在扶蘇耳邊輕聲道。

“阿翁,若有朝一日,國有巨變,您也麵臨著生死抉擇,切記打開這個錦囊——在此之前,切勿偷看……”

說完,不等扶蘇反應,就徑直退開身子,沖著馬車深施一禮。

“阿翁,此去一路保重,家中諸事,不用擔心,孩兒自會照顧周全——”

馬車上,看著躬身施禮的兒子,和不遠處站著的羋姬、趙起和趙希三人,扶蘇很想當場跳下來,問個清楚,但自家這個兒子顯然沒有想和自己深談的意思,隻能緊緊地把那個錦囊握在掌心,沖著外麵徐徐點頭。

“保重——”

車輪轆轆,扶蘇的馬車逐漸遠去,依然有無數心思各異的人,站在道路兩旁,尤其是一些六國的貴族,神色肅穆地沖著扶蘇的馬車拱手送別,高呼長公子保重。

但扶蘇的馬車,至始至終都未曾停下腳步,甚至連車簾也未曾掀起分毫。

扶蘇雖然性子執拗,但並不是蠢貨,他深知外麵這些人,到底抱著什麼心思,隻不過,他懶得搭理罷了。

自己推崇儒家之道,或許有利於六國餘孽,但自己推崇儒家之道,絕非為了六國餘孽,他們於己而言,不過是相互利用的工具罷了。

此時,自己被再次驅逐,幾乎徹底斷絕了返回鹹陽的機會,這個時候他們再來送別,大概是看到了機會,以為可以借機把自己徹底退下懸崖罷了。

這個世界,沒有敵友,隻有利益。

至始至終,他都很清醒。

唯一讓他有些遺憾的是,這一次返回鹹陽,來去匆匆,沒能親自麵見老師淳於越,沒能親自問他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