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蒼翹著二郎腿,躺在納賢館的板床上,雙手交疊,放在腦後,看著房間內昏黃的油燈,輕笑道。
“伯常兄,何必如此憂慮?蒼也非莽撞之人,怎麼會自取死路?我觀這科舉製度,若是能推行開來,必將開千古未有之格局,一可以廣納天下賢才,充實朝廷,以功名利祿引誘天下,動搖那些心誌不堅的六國誌士抗秦之心,二來,引百家入朝,可以緩解如今大秦朝廷,尤其是關中之地,法家一家獨大的局麵,三,則可以拉起那些出身寒門的士子,與我等對抗,削弱天下貴族在民間的影響——”
說到這裡,張蒼忍不住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這項製度,著眼長遠,大巧不工,胸襟格局,遠超同儕,實為當世俊傑,大秦既有這等眼界,豈能沒有這點容人之量——隻是不知此等氣象恢弘之舉措,究竟出自何等人物之手,恨不能與之結交,把酒言歡——”
姬伯常是真有些搞不懂這位好友了。
“那你為何還……”
張蒼忽然有些興致缺缺地搖了搖頭。
“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
張蒼一家與大秦,其實糾葛很深,他的祖父張儀乃是魏國人,師從大名鼎鼎的鬼穀子,當初縱橫六國政治,因功被秦惠文王封為相國,武信君,隻是因不受秦武王所喜,又出逃到自己的故國,擔任了魏國的相國。
從這一點上算,張蒼算是根正苗紅的魏國貴族。
他早年師從荀子,與韓非子和李斯,算是同門師兄弟,追隨祖父的腳步,進入鹹陽,在大秦一路做到禦史的職位,主四方文書,通俗一點講,就是做始皇帝的筆桿子,負責起草詔書,也算是前途遠大。
故而,他從內心來講,對大秦並不怎麼抵觸。隻是後來,他因為受韓非子的牽連,怕受到李斯的清算,隻能連夜逃出鹹陽,再次回到自己的老家避禍。
但後來,始皇帝開啟了收割模式,滅掉了魏國,他隻能再次狼狽出逃。
從此徹底踏上了祖父張儀曾經走過的路程,隻不過,張儀一路走來,收獲滿滿,他則顛沛流離,如喪家之犬。
直到始皇帝橫掃六合,囊括宇內,天下為家。
腳步所履,皆為秦土。他這才迫不得已,不得不徹底消停下來,從此改名換姓,隱居於薊,也就是故燕國的都城,也是因此,結識了燕國皇室旁支血脈的姬伯常,兩人交從甚密。
姬伯常雖然有燕國皇室血脈,但本身是旁支,哪怕是在燕國還在的時候,也沒有享受到皇室的多少餘蔭,故而對故燕國也沒有多深的執念。
大秦這邊一開科舉,兩個人一商量,就結伴來了鹹陽。
聽自己這位好友這麼說,姬伯常也隻能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這位好友,這次之所以會跟自己結伴而來,其目的並不是能通過科舉入仕。
昔日的仇敵,就是今日的主考官,指望什麼中舉?
就算是僥幸中舉,又能做什麼?
繼續擔驚受怕,等待著來自李斯的打擊和清算嗎?
所以,既然如此,剩下的,那就簡單了!
借助這次科舉製度,清除自己身上的罪名,然後順帶出一口這些年來東奔西走,荒廢光陰的惡氣,否則,心意難平!
惡心李斯一把,不等成績出來,就揚長而去——
“我聽說,當今的皇長孫殿下,年紀雖幼,但雄才偉略,剛毅果敢,有禮賢下士之名,又頗得當今陛下的寵愛,以張兄之才,托庇於其名下,即便李斯,也未必能動得了你……”
張蒼聞言,猶豫了一下,旋即又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晚了……”
他幾乎已經想到了李斯看到自己名字和試卷時候,臉上那扭曲猙獰的嘴臉。但無欲則剛,爺不陪你們玩了,你們又能奈我何?
想到此處,張蒼心中最後一絲猶豫盡去。
他已經想好了,待得明日,自己就敞開胸襟,暢所欲言,然後出了考場,便快馬加鞭,直出鹹陽,從此雲遊天下,逍遙快活去了。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們這些士子在宿舍休息的時候,黑冰臺數百校尉,正在燈火如晝的宮殿裡,奮筆疾書。
謄抄著所有人的試卷。
雖然,塗上了名字,但他們的試卷,都在一個不顯眼的位置,輕輕地點了一個標誌,這些標誌,分散開來,就像匆忙中偶然滴下的墨汁,看不出半點的人為的痕跡。
而此刻,滿腦子,爽一把就走的張蒼,赫然就在其中。
尤其是張蒼那份試卷,又被額外謄抄了一份,連夜送到了黑的手中。
今日是科舉取士文科考試的最後一天。
秀才試,即將憑借胸中所學,在自己的試卷上,暢所欲言,闡述自己的施政綱領,而尋常士子,也將驗證自己自己寒窗苦讀的成果。
上千名士子,從納賢館魚貫而出,昂首闊步,進入考場。
考場周圍,甲士林立,莊嚴肅穆,鴉雀無聲。
當今皇長孫、冠軍大將軍、河西郡守、江山社稷司司長兼中車府令趙郢,左相李斯,上卿蒙毅,太仆尉繚,武成侯王翦,五大主考官齊至。
朝廷的這份重視,讓真心想要憑借此次科舉,出人頭地的讀書人,無不心潮澎湃,與有榮焉,也讓一些別有用心的人,不由臉色微變。
李常唯恐別人察覺自己的異樣,趕緊收回自己的目光,跟著前麵人,加快了自己的腳步。
他跟張蒼不同,他不需要特別做什麼,隻需要把今日考場上的一切見聞,都老老實實地回去告訴自己的父親,便算完成了自己的任務。
至於考中與否,不在他考慮的範圍之內。
來到自己的廬舍,坐定,穩定心神,就等著見識一下,大秦科舉考試的試卷,到底是一個怎麼考法。
他很想知道,大秦朝廷到底能憑借一張什麼樣的試卷,甄選出真正的天下俊才。
跟張蒼一樣,此次,他考的也是秀才科。
等待他的,將是一份別開生麵的試卷。
……
武舉考場上,已經通過前幾次考試,角逐出了最後的一百名。這一百名大秦勇士,將進入到了最後階段的決戰,確定最後的名次。
考場上,所有人騎著由朝廷統一提供的戰馬,拿著朝廷統一提供的武器,等待著自己的上場。
項羽坐在馬背上,百無聊賴地看著下麵角逐的場景。
在他看來,下麵這些人,不過是土雞瓦狗,不堪一擊,但卻也不得不硬著頭皮陪在一旁。
那位皇長孫的命令,他不敢不聽。
實在是打不過!
好在,他和龍且、鐘離昧、薑時,趙欽,以及高元武等進入前十的考生,不用參加這一輪的排名賽,隻需要等著跟下麵獲勝者的,進行最後一次的挑戰賽就夠了。
否則,他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一不留神,就重傷幾個倒黴的家夥。
龍且和鐘離昧則饒有興趣地打量著下麵的對決,暗中代入自己,想象著,若是換了自己,當如何取勝。
呂馬童一臉羨慕地看著龍且和項羽,他雖然進入了前一百名,但屬於吊車尾的存在,必須再次參加這場排名爭奪賽。
此時,場上主持武考的考官,已經叫到了他的名字,他沖著項羽和龍且拱了拱手。
“龍兄、項兄——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