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老者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正忐忑不安,不知道將會麵臨什麼樣的懲罰呢,畢竟,原本還以為,自己這些人,瞞著官府,以次充好,拿著一些旱地,甚至是坡地來冒充水田,敷衍朝廷,如今被人抓了現行。
結果,就聽到了張良的這句問話。
一時間都沒有反應過來。
不是應該追問,還有多少人以次充好,欺騙官府嗎,怎麼問起這個?
但他們也不敢隱瞞。
最後,還是年齡稍長的裡長,壯著膽子,上前躬身道。
“回貴人老爺的話,大概有十之八九……”
十之八九!
張良不由轉頭看向一旁的坡地,心情有些沉重。
雖然是坡地,但麵積不小。因為臨著白河,引水方便,其實隻要辛苦些,也能澆得上水。故而,這些稻子,竟然長勢不好,但也結了稻穗。
如今,稻葉泛黃,儼然已經到了快要收割的時候。
他走上前去,彎下腰,查看了下稻穗。
雖然有些秕,但有實。
但一想到這些稻子,是刨掉原來的莊稼種上去的,他就不由嘆了一口氣。
這位白河村的裡長,見張良嘆氣,還以為張良對稻子的長勢不滿,心情越發的緊張,陪著小心道。
“啟稟貴人,我們也是沒有了辦法。因為今年雨水來的早,我們附近這一帶,跟往年相比,莊稼都種得比往常都早了幾天。原本還挺高興,覺得趕上了雨水,誰知道衙門裡的老爺們又要改種新的稻種……”
說到這裡,老裡長臉上的神色愈發愁苦,黑裡透紅的皮膚皺起來,如同風乾的橘子皮。
“上麵有任務,要每戶都種至少兩畝的新稻種,可我們的莊稼都已經長出來了,誰舍得把長得那麼好的莊稼給刨掉啊?但官老爺逼得急,後來沒有辦法,我們就刨了這些收成不好的坡地、旱地……”
張良微微點了點頭,順勢問道。
“篋家父子是怎麼回事,他們沒刨嗎……”
裡長見張良問起篋家,不由嘆了一口氣。
“篋家原本也把村頭的兩畝旱地上的莊稼給刨了,但篋家的那小子,得罪了張家的福管事,福管事非逼著他刨他們家那二畝水田,筐不肯,這才鬧了起來……”
這種事,是瞞不住人的。
白河村的裡正也不敢瞞。
“篋家沒有報官嗎?”
裡正嘆了口氣。
“篋家當然想要報官,但鄉老、遊繳,還有亭長,都是張家的人,他們來看了看,就判了筐一個入室盜竊的罪名……”
張良點了點頭,讓一旁的隨從官吏把記錄下來的內容拿過來,讓白河村的裡正,以及伍長摁了手印。
然後,又帶著一行人,調查了周邊幾個村落,這才返回大營。
看著這一張張觸目驚心的證詞,趙郢良久不語。
“子房,你說,難道我做錯了嗎?這問題到底出在了哪裡?明明是一件好事,怎麼會鬧成這種樣子……”
張良躬身道。
“殿下仁而愛人,體恤黔首,一心想要為黔首謀福利,想讓他們吃得上飯,穿得上衣,殿下仁愛之心,天下共知,何錯之有?”
說到這裡,張良抬起頭,看著趙郢有些自責的眼睛,沉聲道。
“錯不在殿下,錯在人心……”
趙郢拱手施禮。
“願聞其詳。”
“不是說,政策是好的,就一定能有好的結果,就一定能得到百姓的擁護。百姓愚昧,不親眼所見,不會相信新稻種。故而,會心有抵觸,而下麵的官吏,為了迎合上意,又想出色地完成朝廷的推廣新稻的政令……”
說到這裡,張良嘆了一口氣。
“天下之大,如皇長孫心係百姓,一心考慮百姓得失者,能有幾人?大多數人,出來做官,不過是求一個功名利祿,封妻蔭子罷了,故而,對於上命,他們做起來唯恐不足,上命其一,層層下達,層層加碼,於是,到了普通百姓這裡,說不準早就變成了三,又或者四……”
“故而,上令不得不慎,而人心不得不防……”
趙郢不由輕輕地點了點頭。
“雖然如此,但曲解上令,強行推廣新稻,逼迫黔首刨糧改種,對待治下之民,毫無悲憫同情之心,致使民怨沸騰,心懷怨望,已經是瀆職失責之罪,罪不容恕!而今,逼出人命,又視而不見,是賊民害民之舉!”
說到這裡,趙郢眼中閃過一絲厲芒,扭頭看向隨侍在身邊的錐古。
“傳郡守渠復速來見我!”
……
渠復來的速度很快。
趙郢這邊的命令放下去,渠復那邊人就到了。
看著跪伏於地的張氏兄弟,以及郡丞薑躺在地上的屍體,趙郢目光不由一冷。渠復上前,躬身施禮。
“是臣失察,請殿下治罪!”
趙郢瞥了一眼地上的屍體,以及不遠處,戰戰兢兢跪伏在地的張氏兄弟,冷冷道。
“渠郡守,這是何意?”
渠復臉上適時地浮現出一絲慚愧的色彩。
“是微臣失察,不知道薑郡守竟然敢背著我,私下裡強行推廣新稻,不顧百姓已經種下莊稼的實情,反而逼迫百姓,鏟除莊稼進行改種……”
趙郢不由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平復著自己的心情。
他如今是皇長孫,不是遊俠兒,也不是以暴製暴的墨家學徒,他不能貪圖痛快,由著自己的性子胡來。
渠復麵色不變。
“等我欲拿下此賊當場問罪的時候,發現此賊已經畏罪自殺……”
說完,又指了指後麵的張家兄弟。
“薑郡丞生前,立功心切,在改種新稻,推行朝廷政令的時候,對治下官吏,措辭嚴厲,罪責在先。臣治下之民,張氏兄弟為了護住自家水田,勾結薑郡丞,把自家應該承擔的田畝數,又轉嫁給了尋常的百姓……”
說到這裡,渠復深吸了一口氣,伸出雙手,摘下了自己的帽子。
“是臣失察,請殿下治罪……”
趙郢:……
他雖然有代始皇帝巡遊之責,但薑郡丞已死,死無對證,他還真不能拿眼前這個渠復怎麼樣。
在始皇帝身邊待的久了,他明白,有時候,對普通百姓來講,交代比事實更為重要。
“渠郡守不必如此——”
趙郢上前,親自攙扶起渠復。
“郡守事務繁忙,自然不可能事必躬親,偶有害群之馬,背著你做出一些錯事,也在情理之中——如果非要治罪,那孤就罰你戴罪立功吧……”
說到這裡,趙郢眼中閃過一絲嚴厲之色。
“逼迫百姓,改種新稻之策,必須馬上改正,已經造成的損失,你必須想辦法補償給百姓——明天新稻的推廣,必須順其自然,任由百姓選擇……”
渠復連連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