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分:嵩陽晚鐘九大壯(1 / 1)

(九)   半個多時辰後,女冠帶著那個叫“益兒”的孩子回來了,說是孩子找娘,吵著要睡覺。於是殷淑帶著露靈道長和憫修一起回去了。   殷淑今晚仍舊住在露靈隔壁,還沒來得及搬回去,他倆一起走向東廂,看憫修走遠,露靈馬上問道:“道長,我覺得張氏那婆婆好像有些隱情,她如果隻是想要個孫兒,那劉三的還是劉丙傑的又有什麼區別?如果是因為不堪劉三騷擾,為何又等到現在才殺掉他?”   “人確實是她殺的。但是,一開始她想要個孫兒,並不全是為了什麼名聲。她應該是看出張氏有意守著自己守著這個隻有兩個寡婦的家過一輩子,所以那日她見到張氏在河邊跟憫修說話,還以為張氏有意,可惜她方法沒用對。今天她最後說的那幾句話,是想跟張氏撇清關係,讓她無牽無掛開始自己的新人生。我想那天他殺了劉三,多半也是因為張氏帶著孩子回到屋裡又默默流淚,她想半夜動手神不知鬼不覺,誰也不可能想到是她一個老嫗乾的。”   “神不知鬼不覺?明明觀裡四麵都是神仙!”露靈無奈的苦笑了一聲,又嘆氣道:“哎,正是因為她的‘好心’才引來這麼多事情。道長最後沒有告訴張氏這段,是怕她愧疚得再去攔轎喊冤什麼的,想方設法救婆婆吧!”   “正是。還有那劉三,潑皮無賴一個,但是對張氏除了趁人之危之外,確實有些真情。那日李七郎的護衛說他偷竊,無賴,各種言語侮辱他聽得都如沐春風還有理有據的反駁,隻有當聽到那護衛提起連三歲小兒都討厭你,他才勃然大怒。當時我就覺得他這憤怒來的沒有緣由,後來突然想到這其中定然有聯係。那劉三一定常常去看自己的孩子,知道他喜食李子,因此那日買了李子隨身帶著,後來看到憫修救張氏,以為張氏總來河邊是私會憫修,這才來到觀裡,想到用‘李子’的辦法嫁禍給憫修,好讓他被趕走。”   “可是你一開始並沒有想到這件事跟觀裡的道長有關係吧,尤其是沒想到居然跟憫修有關。”   殷淑苦笑著轉過頭看向露靈,回答道:“也是也不是,貧道一開始就想到跟觀裡的人有關,但確實沒想到是憫修。”   “哦?為什麼?”   “張氏落水被救這在觀裡並沒有引起軒然大波。這件事就是傳到山下也不會被當成大事,且當時沒人知道張氏身份。當天劉三就到了觀裡,他對那張氏婆婆可以說是避之唯恐不及,所以不可能是他通知的。那張氏婆婆是如何知道兒媳在觀裡的呢?隻可能是觀裡的道人特意告知的。現在想來,恐怕是憫修去請女冠的時候順帶找人帶的口信。隻是當時我猜測了好幾個人,唯獨沒想到是他罷了。”   “道長年紀輕輕,不光道法高深,心思竟然縝密如斯,佩服佩服!剛剛你拿出那封信應該是昨夜寫的吧,那時就你已經料到這個結果了,並且連他們要去哪都算的清清楚楚。確實厲害!”   “所以貧道這麼聰明的人,在做完想做的事情之前,是不可以有意外的。貧道將要動身北上,還請道長同去,保護貧道得以全身而退。”   “道長,你那護衛不是就要回來了嗎?不過,我確實可與你同行,因為我也正要去北邊。道長何時動身?”   “三日後。”   當夜萬籟俱寂,觀裡那些欲語還休的執念仿佛得到了安息,隻有殷淑一人輾轉反側,因為對於他來說,一切才剛剛開始。   第二天一早,殷淑找上衷一和他一起去方丈的靜室。殷淑大概講述了一下事情的經過,說憫修午後就會過來辭行。   衷一聽後默然不語,方丈則一掃這幾日的陰霾,開懷大笑:“清湛又做了一樁好事。原來如此,隻可惜那劉施主,枉死觀中,稍後貧道寫一封回信給登封縣令,感謝他派洪主簿前來代為上香,順帶請幫忙安葬劉施主並且盡量照顧一下張氏那婆婆。”   “師兄宅心仁厚!還有一件事,就是智真道長帶來的那個小孩。劉施主被害,我也懷疑過智真道長,因為有一事不解。”殷淑麵帶釋然之色道:“他帶來的那個小孩也就十一二歲,怎麼會喜歡聽經聽道,但是卻整天跟著智真。後來看到那李七郎的護衛出劍才恍然大悟,他應該是親眼看到家人被殺,而他住的那間客堂,一邊的人帶刀,另一邊的人佩劍,所以他自己絕對不敢單獨待在客堂的,這才形影不離的跟著智真。”   殷淑說完看了一眼衷一。衷一嘆了一口氣說道:“你不用看我,我明白你的意思,稍後我去問問智真道長和那小童,如果他願意留下,我就收他做個徒弟。”   殷淑笑道:“正有此意!衷一,我一直有個問題想要問你。”   “我並不厭惡你,隻是道觀有道觀的規矩,你幾次三番破戒,我身為監院不能容忍。並不是因為你比我後來道觀卻成了我師叔的緣故!”   “哈哈哈哈,不是,我想問你臉上的疤痕怎麼來的?”   “...”衷一憋了半天,自作聰明回答的問題也許也隻是自己這麼多年想回答的那個問題吧,“三年前上山采藥,沒抓住滑下來正巧被一個突出的巖石割傷。”   “哈哈,難怪你不解釋,‘滑倒’這確實不是你的風格。”殷淑轉首又對著方丈道:“師兄,明日憫修離去,後天我也要啟程了。師兄保重,事成之後我必定回到嵩陽觀再來拜謝師兄!”   “清湛,那日你受傷昏迷我去看你,還以為趁著你那護衛不在他們得手了,正在想為何你明知道危險還讓護衛離開,這可如何是好,你就突然沖我眨眨眼睛。哎,記住我的話‘持而盈之,不若其已。功遂身退,天之道也’。此去千萬小心,記住,你活著這件事本身對很多人來說就意義非凡。”   衷一微微動了動嘴角,最終隻是說了一句:“你,師叔,路上小心!”   殷淑點點頭,施了禮退了出來。衷一留下跟方丈又簡單交代了幾件觀內事務,最後方丈囑咐道:“衷一,那個小童你可先帶在身邊,如果他不喜歡道觀不要勉強他留下。”   “師父,我就是大概在這個年紀被您救上山的。當年我也是親眼見到父母兄長被高麗人所殺,跟這個孩子,很像。所以我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我自然不會勉強他當道士,先留在身邊教他讀書認字,其它的事情,將來再說。”   “衷一,我知道你自有分寸。可能為師老了,看到他就像看到當初你和清湛的樣子。你是為師首徒,如今你到了這年歲才要收弟子,第一個弟子竟然也是這般身世,為師怕你心中難過。”   “師父,我雖然不知道師叔要去做什麼事,但是我想,他要去做的就是阻止像我這樣的人變多吧。”   “師伯常勸清湛‘慧極必夭,強求無福’,但貧道也相信‘人有善念,天必從之’。”   衷一和方丈兩人都相對沉默了許久。   當天下午憫修果然先後找了衷一和方丈,說明緣由並且辭行。憫修還順帶給憫常求了情。衷一終於答應憫常繼續留在觀裡,接替憫修做了飯頭。憫常沒想到衷一竟然放過自己並且如此不計前嫌,簡直千恩萬謝。回到自己房中看到正在收拾東西的憫修,對他說自己一定努力修行,爭取做衷一的首徒。   第二天一早,憫修帶著張氏母子和明籬下山去了,衷一道長和殷淑等全部送到了山門外。憫修隻告訴眾人自己先去登封縣裡落腳,然後再決定去哪裡安家,並沒有提南下隨州一事。   眾人依依不舍跟他告別。憫修在觀裡這一年來,為人和善,大家確實有點舍不得,但是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最終山門口隻徒剩颯颯秋風,看來第一場雪不會太遠了。   殷淑剛回到自己的袇房,明籬走之前把他的東西也基本收拾的差不多了。他本來沒有什麼過多物品,說句“身無長物”毫不為過。殷淑在屋裡負著手來回踱步,好像在思考著什麼。   “師弟,明日即將啟程,為何不打卦問問前途兇吉?”方丈喻鬆真人站在門口。   “師兄,我正有此意,隻是我心裡有些亂,無法靜心打卦。”殷淑無奈的笑笑。   “我來吧。”方丈說完從懷中拿出聖杯,開始擲茭問卦。   “下乾上震,大壯卦,九三”   “小人用壯,君子用罔。貞厲,羝羊觸藩,羸其角。師弟,恐怕此行險阻重重,亂象叢生。”方丈皺起了眉頭。   “事在人為,不得不去。師兄不必擔心,稍後我會跟雲兒匯合,他會護我周全。”   “劉三枉死那日,我叫你到我的靜室,你說他的死當與你所謀之事無關,也絕不是那個露靈道長做下的,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可是他來路不明,你明日要跟他一起下山,這實在太危險了。”   “露靈道長不會害我,放心吧師兄。雖然我並不知道他的來意,可我敢確信,就算他真是仇家派來的,也不會對我不利。”   “為何如此確信?”   “哈哈哈,不瞞師兄,感覺。”   “……”方丈的表情好像下句話要問他:你貴庚了今年?還感覺?   當晚殷淑破天荒的去齋堂用了晚飯,也可能是“常年”給他送飯的憫修已經離觀的原因,他隻能“親自”到齋堂了。弘德已經知道他第二天要走,提前多預備了幾個平時他喜歡的齋菜,還給他準備了一壺酒。也不管什麼戒律不戒律了,殷淑就在齋堂一邊說笑一邊喝酒跟大家一起用了這頓最後的晚餐。   衷一開始還眉頭緊鎖,鎖的兩邊的眉毛都要給眉間的疤痕擠沒了,但是最後一想,明日開始就沒有這個不停破壞戒律的人在觀裡了,便拂袖而去,也不多管了。   晚間殷淑獨自坐在房裡,開著門,看著天上的月亮,時近初冬,皎月高懸,娟然如拭。他在想今天清晨的卦辭:小人用壯,君子用罔。貞厲,羝羊觸藩,羸其角。意思是陽氣強行與陰阻對抗,陽氣好比羝羊,陰阻好比藩籬,羝羊要突破牢籠未果,反倒被藩籬掛住羊角,不得出。確實不是好兆頭。   “也罷!”殷淑嘆口氣,對自己打氣一般的喃喃說道:“事在人為!聖人無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予人矣己愈多!”說完後又自顧自的笑了,大概覺得自己把自己比作“聖人”有點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