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當天,史思明邁著從容的步伐走進鄴城,就像他當初走進魏州一樣。 這才半年多的光景,史思明自己都沒想到會這麼快殺了安慶緒,占領整個黃河以北,順手收拾了大唐主力六十萬大軍。這讓他有種感覺,自己似乎真的是天命在身,帝王之氣,不然,如何解釋那陣神風。 進入鄴城當天,“慕起”單獨來到史思明休息的偏廳,示意自己有要事回報。史思明讓他的護衛都下去了,“慕起”沒有武功,若他真想刺殺史思明恐怕再加上十個“慕起”也不可能成事,而且單獨召見也不止一次了。 “二弟有何要事?” “大哥,可知那二十萬兩黃金被安慶緒放在何處?” 史思明冷笑一聲,慵懶的道:“跑不出鄴城,掘地三尺定能找出來!” “可是大哥有沒有想過,二十萬兩黃金分給十萬兵將,孰多孰少?” 史思明聽他這麼問,不禁心裡一沉。難怪他覺得進入相州的心情跟以往攻城略地有些不同,隻因為相州不僅僅隻有安慶緒這一個麻煩,還有一個麻煩的承諾:“我也正為這個問題發愁,這幫人隻認錢,就怕到時分的不均內亂叢生,就算拿了錢恐怕也不會再跟著我賣命,南下豈不是遙遙無期!” 殷淑笑道:“這個二弟已經想到了,找到黃金之後不如瞞下,就說是安慶緒根本沒有將黃金帶出洛陽。他之前放出消息說黃金在鄴城是為了讓範陽軍來救。大哥聽到這個事情才一氣之下殺了他,死無對證。範陽軍本來對大哥先承諾共同稱帝,後失信殺了安慶緒就有些微詞,現在這樣解釋就通了,並且還解決了分黃金的問題。以後範陽軍就隻會聽命於大哥一人。” “好計策,可是黃金就在眼皮子底下,這麼多人進駐鄴城不可能一點痕跡不漏。得想辦法找到黃金後,盡快運回範陽。但是二十萬兩黃金,恐怕要幾十車,目標太大了,根本無法隱藏。” “大哥,有個現成的好辦法!” “說來聽聽!” “大哥可記得安慶緒獲得的唐軍那萬擔糧草?” “你是說藏在那裡麵運出去?”史思明眼睛一亮。 “正是,大哥這邊不足十萬大軍,根本用不了這麼多糧草,眼看春暖花開,天氣日漸潮濕,將糧草送回範陽貯存沒有任何人會覺得奇怪,而大哥隻要出二三百親隨,先看守糧倉,然後連夜將黃金混藏於糧草之中,再派一萬人送回範陽即可。” 史思明撫掌大笑道:“哈哈哈,這樣我隻要給這二三百人黃金就可以了!確實是個好主意!但是事關重大,隻有你我知道此事。本王派一萬人護送糧草未免太過紮眼,整個河北都是我的地盤,唐軍新敗,短時間內不敢踏進河北一步!這樣吧,恐怕還得勞煩二弟,你和朝義一同,帶五千人運送糧草回範陽,萬勿有失!” 殷淑一抱拳,鄭重道:“大哥委以重任,小弟不敢推脫,事成之後請大哥賞賜黃金一千兩,小弟肝腦塗地也算值得了!” “哈哈哈哈,不多不多,你這人啊,腦袋是靈活,但是目光太短淺。等到本王拿下長安成了真正的皇帝,別說一千兩黃金,二十萬兩都給你又如何!” “哈哈哈,豈敢,二十萬兩黃金,夠造反了!” 史思明一愣,隨即點頭正色道:“是啊,這也正是我擔心的。若是我真的按照承諾分了這些金子,恐怕有些將領就要生出這個心思了。” 殷淑麵露難色,隨即仿佛下了什麼決心一樣,對著史思明施了一禮,道:“大哥,此事,請暫時不要告訴周大哥。雖然大哥相信他,但是我始終覺得上次相州之戰的機密是從他那裡流出去的,就算不是他本人,也一定是他身邊的人。” 史思明點點頭,“嗯,這個本王也想過,確實隻有可能是他身邊的人。那些天本王都是單獨跟他見麵商討策略,一連幾天都是,最後敲定的從魯炅處突破。這件事確實隻有本王和他知道,可是周贄無意間說漏了什麼蛛絲馬跡給身邊的人也說不定。看那天郭老匹夫的架勢,是早有準備,所以消息一定走漏了。等黃金這件事了,二弟可幫忙查清楚,不然南下路上,恐有不測。” “好,那小弟即刻先去辦這件事,先請大哥指派心腹二百餘人看管糧草。” 殷淑抓了一個隨侍安慶緒起居的宦官,讓他指出安慶緒這半年以來經常出入的地方。其中一個地方引起了他的懷疑,鄴城糧倉。如果說後來他餓的眼睛發昏總去糧倉還說得過去,可這個宦官說他從一開始進鄴城的時候起就總是有意無意的巡查糧倉,後來這裡連地縫都掃不出一粒糧食了他仍然每隔幾日就過來看看。 這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本來還愁找到黃金之後怎樣偷偷運送到劫來的糧草附近,這回隻要倉內搬運就行了,二百人的話,一個時辰足夠了。 第二天夜裡全部準備停當,數萬擔糧草憑空多出百十來擔根本無人注意到,何況守衛的正是做這件事的士兵。 史思明按照“慕起”的計策,大廳議事,將校尉級別以上的全部召集過來,悲憤異常的訴說自己殺了安慶緒的原因,說到不能按約定共享二十萬兩黃金時,更是涕淚交加。 在場的所有人都義憤填膺,恨不得給安慶緒弄活過來再一口一口咬死他。也有的將軍和校尉半信半疑,出來第一件事就滿城搜索,看看能不能找到黃金的蛛絲馬跡。沒有人注意到史思明在最後隨意說的那幾句話:糧草太多,天氣漸熱,派史朝義和“慕起”攜糧北歸範陽。 隻有周贄注意到了。 大家全部散去後隻有他留了下來,“大王?為何派慕起送糧草回範陽?大軍南下可離不開這個智囊。” “鬼點子他倒是有,但是行軍打仗靠的是王道正氣,他一沒有武功傍身,二沒有打仗的經驗,不如讓他回去範陽穩住後方,這才是他的長處。” 周贄眉頭緊鎖,繼續說道:“大王,您記不記得慕起剛回來的時候說他幾年前在嶺南成家,那個陸靈是他妻弟。” “哦?你查出什麼問題了嗎?” “沒有,嶺南遙遠,發配都很少發配到那麼遠,查是查不到了。但是這更加可疑。大年夜在魏州,大王開宴那晚,我一時忘了他不食葷腥,想拿鹿蛇酒試探他。” “鹿蛇酒如何試探?” “我在裡麵加了鹿血和到手香。成年男人喝了並無大礙,找個婆娘折騰一晚上就行了,不是男人喝了也無礙,酒量不好的,頂多就氣血上湧吐一陣子。隻有未經世事的男子,喝了恐怕兩三個時辰都熬不過就活活熱死了。” 史思明聽了半天,沒明白周贄的意思,不耐煩的問道:“你懷疑什麼?” 周贄並不是看不出史思明有意偏袒“慕起”,隻是他心中這件事,跟“慕起”是忠是奸好像並無直接關係,說了也沒什麼大不了,可能反倒會讓史思明覺得他在排擠“慕起”。但是眼下“慕起”就要離開相州,他總忍不住有些擔心,所以才冒險說出自己的疑慮,“言談之間,他不像成過親的人。我開始就當這是私事,但是後來感覺他身邊那個陸靈不對,又是‘妻弟’這個身份,就想試探一番。” “那結果呢?” 周贄幾乎跺腳,咬牙道:“就是我忘了他吃素!早知道不告訴他裡麵都放什麼了!他沒喝,那個陸靈替他喝了。可是又出現了新問題。陸靈也尚未婚娶,他喝了竟一點事沒有!” 史思明徹底失去了耐心,“哎,你一天沒點正事!那個陸靈長得俊美,二十五六的年紀了,能沒一兩個相好?” “是的,這倒不是什麼大事,問題是陸靈是個大男人,可喝了鹿蛇酒不見一點反應。第二天一早,晨起他和慕起一起走出他的房間。我一問原來大年夜慕雲喝醉,一人住在慕起的房間,而慕起去了他妻弟陸靈的房間休息。這就奇怪了。” “也許就是陸靈武功高強,區區鹿蛇酒對他來說沒有影響。本王也曾懷疑他的說辭,去哪不好偏偏選嶺南。但是卻也沒有什麼疏漏。” “確實沒有疏漏,所以我才一直沒敢跟大王說這件事。但是總覺得他們的身份並不像他們的說辭那樣簡單!” “此事也容易,等再見麵,本王讓他當麵乾一碗鹿蛇酒給我們看!” 史思明都這樣說了,周贄也不好再繼續往下說什麼,他又問道:“大王,這次回範陽,僅僅是運送糧草嗎?” “確實是,不會有任何危險,不然本王也不會讓朝義跟著。” 史思明麵色沉了下來,兩個巨大的鼻孔呼呼噴著火焰一般,周贄不敢再多問,心裡確實有些疑問和不安,但是終究還是咽了回去,告退了。 第二天一早,史思明點了五千人馬給史朝義,當然也帶上了那不到三百人的“糧倉守衛”,這些人也負責押運其中一部分“糧草”。 殷淑身後跟著慕雲和前天才剛剛“從魏州趕過來”的陸靈出了鄴城的北門。當走出半裡的時候他回馬望向鄴城,暗暗出了一口氣,不光是嘆息這次終於沒有再出什麼意外狀況,也嘆息此行處處生變,最終整個魏博乃至河北還是歸了史思明。 “兄長,走吧。”陸靈在背後說道。 “陸靈,這大概是此生我最後一次踏足相州了,或許也是最後一次踏足魏博地界。” “師父,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結果固然不是自己預想那般美好,但是若不盡力一試,也對不起自己。”慕雲也過來在他身後低聲說道。 “你們不必勸我,我都明白。行軍打仗本來就非我所長,要不是實在沒辦法,我也不會拖著這副身板過來。走吧!”說完牽起韁繩,調轉過去,再沒有回頭了。 陸靈那日在魏州又聽了幾句殷淑的囑托,當天夜裡就偷偷出城,一路快馬加鞭晝夜不停跑了一天兩夜,終於在第三天一早趕到河陽。 郭子儀看到自己之前約定紅石傳信時留下的令牌,知道又有變化,趕緊讓傳遞消息的人進來。 陸靈一進到大帳就直接跪倒在地,“郭叔父!” “你,你是,靈兒!”郭子儀的胡子差點飛起來,趕緊過來給他攙扶起來從頭到腳來回看了幾遍,仍是一臉不可置信,“這三年你究竟去了哪裡!老夫派人遍尋兩京,你竟然一點音信都沒有!洛陽失陷,你父親身死殉國我都知道,他的頭顱被送到顏太守那裡,為了穩定軍心,顏太守騙將士們說頭顱並不是叛軍說的那些人,但是他暗中把消息帶給了老夫。一年前老夫帶軍收復洛陽,第一時間去了府上,可哪裡還有一個人的影子?哎!我知道你武功很高,相信不會死在亂軍之中,可是找不到你,我又不免擔驚受怕。” “郭叔父,我一心要刺殺安祿山,可是我這個身份..根本無法從軍,他防衛森然,我根本連他住的地方都找不到,遑論靠近他。後來他被自己兒子所殺,史思明復叛,我又北上。現在,雖說是有了殺史思明的機會,可是必然是同歸於盡,我若是自己倒也罷了..是一位兄長帶我接近史思明的,就怕我刺殺史思明後,他一定被牽連。” “你千萬不可有這種同歸於盡的想法。我問你,安祿山死了,大唐就太平了嗎?盛極必衰,這是天道,殺一個人根本解決不了全部問題!” “正是,我也已經想通了。郭叔父,正是那位兄長讓我送信給你。之前他已給你送過兩次親筆信,第一封信是由一位十七八歲的少年送來的,第二封信是一位不到三十歲的武者送來的。他說我這樣說你就知道他是誰了。” “嗯”郭子儀捋了捋胡須,“知道了,他讓你來帶什麼話?” 陸靈將殷淑的計劃詳細講述了一遍,郭子儀聽畢,點了點頭道:“其實他完全可以去找李光弼或者王思禮,隻有這二位全身而退,而且李光弼距離漳水更近。這次相州兵敗罪責在我,恐怕這條老命是保不住了。五萬將士的性命血還未冷,我願意領死罪。他這樣安排,怕是想用這個功勞保我一命。” “郭叔父,兄長說‘罪在聖上’,我也覺得他說的對。您,一定要活著!” “靈兒你並不知道,最後一戰是不怪老夫,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可是之前我畏首畏尾,深怕犯了聖上的忌諱,不敢出兵。老夫一把年紀還這樣怕死,對不起魏博百姓,對不起六十萬將士,對不起死去的李嗣業,對不起跟我出生入死的朔方軍。也罷,當務之急是給眼前這件事辦成,相州已經丟了,必須遲緩他南下的腳步,他若想跨過黃河,須得先跨過老夫的屍體!” “郭叔父知道我這位兄長是何人?他交代劫糧草的人要一並帶走他之前交給您的袋子回京麵聖,那袋子裡究竟是何物?” “袋子裡麵是魚符,他交還給聖上,是辭官的意思。靈兒,至於他是誰,如果你一直跟在他身邊,他想讓你知道你就總會知道的,我想至少目前他不希望我跟你說,否則你來之前他就已經如實相告了。”郭子儀捋著胡須笑笑。 魚符就是大唐官員的身份證明,因為印綬這種東西太大,不好隨身攜帶,且可以隨意偽造。而魚符可以一分為二,類似於虎符,當官的人身上帶著自己的魚符,朝廷留著另一半,武官也一樣,是真是假拿出魚符一對就行了。之所以不用虎符是因為唐代忌諱“虎”,並且魚符背麵還可以刻上官員姓名履歷,根據魚符材質可區分官員等級,所以見魚符基本就知道這個人是什麼官了。開始的時候辭官或者退休,官員是要將魚符歸還朝廷的,後來就當個紀念品送給這些官員了,也算是自己曾經當官的一個證明。 “好,此事暫且不提。郭叔父保重,我需要立即趕回鄴城。兄長身邊隻有那個少年,我怕會有危險。”陸靈見這邊事畢,一刻都不想耽擱,趕緊站起來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