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刀劍 這是高家的孽鏡刀,短柄長刃,長兩尺八寸,比一般軍中用的橫刀要重幾斤,但是樣子幾乎分毫不差。這把刀到慕雲手上已經傳了九代。 慕雲離開茅山的時候並沒隨身帶著這把刀,因為太紮眼了。軍中的人,尤其是隴右出身的人,幾乎都識得此刀。雖然並不至於是什麼絕世寶刀,但是因為是高家的家傳之物,這把刀一樣很出名。 殷淑坐到案前,一邊鋪紙磨墨一邊說道:“雲兒,顏真卿現任浙西節度使,他聽聞師父在茅山,前些日給師父寫了一封信問候。我正要替師父回信,你可以帶著你的孽鏡去送信,他一眼就能認出你是誰。” 慕雲收回看刀的眼睛,轉而看向殷淑,興奮的說道:“我可以去給顏太守送信?太好了!我早就想見見他!” “不過,你需要帶司空戩同去。你畢竟還年少,又沒獨自到過南邊,雖說南邊沒有戰亂,但是吏治也不清明。司空戩穩重練達,武功也很高,有他陪你同去,我才放心。” “當然好,不過可以不可以再帶上獨孤楠?司空戩太寡言少語了,隻跟他走,未免太無趣。隻是這樣,師父身邊就剩下陸靈一人,應該無礙吧?” 殷淑無奈的笑笑,低頭道:“無礙。也好。”心裡卻想起那天師父跟他說的話。如果這竹樓裡隻剩下他和陸靈兩人,他似乎又覺得有些不妥。 殷淑收回思緒,又繼續回信。寫完之後遞給慕雲,囑咐他出發前先到紫陽觀裡,讓監院韋景昭抄寫一遍,再帶給顏真卿。 殷淑並不想泄露自己的身份,至少他答應陸靈不入長安這三年,他還是希望所有人都認為,回到紫陽觀的是“殷淑”。 晚飯後太陽已經西斜,獨孤楠果然在前院拉開架勢要跟陸靈比武。陸靈沒有武器,就用了慕雲之前帶回來的那把橫刀。 幾個回合下來獨孤楠已經落在下風,不過他拿的是一把尚品寶劍,每次對上陸靈的刀刃,都直接給那把橫刀上劈個豁口。 獨孤楠暗暗吃驚。他沒有跟慕雲比試過,但是想那慕雲家學淵源,必定是把好手,就權當跟自己是個平手吧,那這陸靈的武功豈不是在他之上?之前他還覺得陸靈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就算會些拳腳功夫,也不至於像慕雲說的那麼誇張。這下真刀真槍的比試起來才發現,陸靈雖然氣力比不過他,武器也不趁手,處處吃虧,但是招式巧妙多變,動作靈活,幾乎完全是壓著他打。要是陸靈下死手鬥他,也許最多幾十回合,便能將他砍殺。 殷淑站在樓上俯瞰到這一幕,高聲笑道:“陸靈手下留情!” “兄長?”陸靈收起招式,向後讓了一步。獨孤楠也知沒什麼比下去的必要了,隨即收起劍招。 陸靈抬頭看向殷淑:“兄長說笑了!獨孤楠劍法精妙,我並無把握在百招內取勝。” 慕雲站在一旁看得技癢,也上前說道:“陸小叔叔,我們比試比試如何?你需盡全力!” 陸靈笑著點頭。獨孤楠看看陸靈手裡的橫刀,笑著說:“陸兄弟用我的劍吧,你要還用這把刀,我看都不如換個燒火棍!” 眾人聽到他的話,全都笑了起來。殷淑喊道:“獨孤楠,你那寶劍遇到雲兒的孽鏡估計下場不會比陸靈那把橫刀好!” 獨孤楠聽他這麼說,站在那裡上下打量起自己的寶劍,好像在那想象它布滿豁口的樣子。 慕雲想了想,對陸靈說道:“那陸小叔叔以竹代劍,我以竹代刀,我們比試比試?” 陸靈說道“好”這邊已經走到前麵選了一節竹竿,慕雲也走過去用自己的孽鏡把竹竿劈成兩段,兩人一人一段竹竿比試了起來。 這一年以來慕雲確實進步神速,他有天賦又堅持每日練刀,陸靈偶爾還提出改進刀法的建議給他,他自己漸漸悟出了更多的招式,原有的刀法也日漸精妙。 司空戩和獨孤楠兩人也已看得如癡如醉,時不時叫好拍掌。獨孤楠喊到:“真厲害,這可比江湖賣藝的好看多了!” 殷淑站在二樓,手臂倚著竹桿紮成的“柱子”俯視著二人你來我往,雖然陸靈還是略占上風,但是百招之內想要擊敗慕雲已經不可能了。他暗暗感嘆:真不愧是將門之後!高仙芝當年便年少成名,他這唯一的兒子絲毫不遜色於他。 想著想著目光漸漸垂了下去,即便獨孤楠的玩笑逗得正在比武的兩人都忍俊不禁,他卻仍舊是低著頭,轉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接近亥時,山裡變得涼爽,陸靈一個人坐在院子裡對著月亮發呆,就聽到身後殷淑喊了他一聲。 “兄長?”陸靈一回頭,看到他手裡拿著一個細長的絹袋,“這是什麼?” “一柄棄劍而已,許久沒人用恐怕都不鋒利了,送給你吧。”殷淑很不自然地笑了笑。 陸靈接過了絹袋,打開看是一柄三尺長通體漆黑的劍。他本以為隻有劍鞘劍柄是黑色的,卻不想拔出三寸後發現劍身寒光凜凜,也是通體黑色。 陸靈將這一柄黑劍完全拔出來,周身都跟著散發出寒氣。他也見過很多寶劍,幾乎全是銀光閃閃,也見過生鐵劍,但是生鐵往往黯淡無光,不像這柄黑劍,瑩潤如玉,刀鋒薄的仿佛透明。 “這是?”陸靈感覺這絕對不是殷淑口中的“一柄棄劍”。 “這柄劍名叫‘湛盧’,很多年了,算是,算是古劍吧。你不是說想要一件趁手的兵刃嗎,我就想起剛好我這竹樓就有一柄劍。與其放在那裡鈍了劍鋒,不如送給你,可能也有些用吧。” “湛盧劍?”陸靈先是吃驚的從頭到尾看了好幾遍這柄劍,接著竟然看向殷淑笑了,“兄長舍得把它送給我?” “我說了,一柄棄劍而已,沒什麼舍得不舍得的。”殷淑還是語氣平緩,聽不出有什麼情緒在聲音裡麵。 “那多謝兄長了。我聽說過這柄寶劍,是歐冶子所鑄,他是莫邪的父親,也就是乾將的嶽丈。難怪兄長說它是古劍,大約一千多年了吧,可是居然仍舊這樣光彩奪目。此劍上決浮雲下絕地紀,當今世上怕是沒有什麼兵刃能跟它相提並論!”陸靈說完又忍不住細細端詳起劍身。 殷淑見他說起這劍的來歷如數家珍,奇道:“你不問我,從何處得來?” 陸靈看都沒看他,應道:“這有什麼,發生在你身上的奇事又何止一兩樁。” “陸靈,你以前,我是說在你出現在嵩陽觀之前,見過我嗎?”殷淑下意識的身體向前傾了傾,聲音裡帶著一點僵硬。 陸靈終於不再看著湛盧劍,抬頭微笑道:“兄長為何這麼問?兄長過目不忘,總不會是見過我卻獨獨把我忘了吧。”殷淑感覺到他並沒有正麵回答自己的問題。 殷淑似乎有些惆悵,蹙起眉低下頭。他起初隻是像想去揭曉一個謎底一樣看待陸靈的來歷,但是直到現在仍毫無頭緒,這使他越來越焦躁。好幾次他下定決心讓陸靈離去,可是一到要說出來,竟然都變成了想方設法留住他。這湛盧劍,本來是他打算一輩子藏起來的,是他最大的逆鱗,可如今,竟然就這樣鬼使神差的送給了陸靈,還輕飄飄的說成“一柄棄劍”。 如果說陸靈是誰派來保護自己的,那麼除了當今聖上或者太子,他實在想不出還有誰對自己有這麼大的善意。不過陸靈脾性古怪,做事全憑心性,時而柔和,時而剛強,言語時而如涓涓細流般使人寬慰,時而牙尖嘴利的讓殷淑都無法反駁,他又實在覺得這世間不會有誰能驅使動他,包括皇帝。但是如果說他真的隻是湊巧來到自己身邊,那麼他這麼高的武功,計謀見識都不像凡夫俗子,放眼天下,這樣的人怎麼會寂寂無名到他甚至連聽說都沒有聽說過! 陸靈似乎看出了殷淑正在想什麼,他收起玩笑的口吻,很鄭重的說道:“兄長放心,我跟在兄長身邊,保護你,完全是心甘情願,並未受任何人指派或是懇請。之前李輔國派人追殺你,你已經遠遁江湖他尚且如此忌憚,所以我才千方百計不想讓你再沾染朝堂之事。但是如果兄長有重要的事須得再入長安,還請不要讓慕雲涉險,有我在你身邊就夠了。我答應過郭老令公,護佑慕雲,我也答應過我自己,絕對不會讓任何人再傷害到你!” 殷淑聽到最後一句心裡一顫,抬起頭看向陸靈。陸靈滿臉肅然,每一句話都擲地有聲,每一句話都好像在對他發誓。 殷淑笑了。什麼來歷又有什麼要緊?因何入宮又有什麼關係?如果眼前這個人都不是真心誠意的,那這世上對他殷淑而言,大概就再沒有一點真誠了。 陸靈看他笑了,自己也鬆了一口氣,會心的笑了。 晚上陸靈回到自己房裡,他坐在竹床邊上借著燭光反復看著湛盧劍。他想起剛才殷淑的神情,大概猜到了這把劍對他一定意義重大,隻是自己的身份好不容易才隱去,他怕說出來反倒不能跟在殷淑身邊了。 殷淑雖然滅了燈光,卻看到隔壁陸靈房裡的微弱的光一直亮到醜時,估計也是蠟燭全部燃盡了。竹樓就這一點壞處,竹子紮得再密再緊,仍隔不住水,隔不住光。 第二天一早天剛放亮,殷淑就聽到隔壁的竹門打開的聲音,接著陸靈便到前院練起劍來。殷淑看著他翻轉騰挪,湛盧在他手裡被挽出一朵朵劍花,一時怔住了。他心嘆道:“也許,這才是湛盧的歸宿。可惜自己這麼多年白白的辱沒了這把劍。” 他其實一出來就發現陸靈根本沒有關上自己屋子的竹門,他想看看自己猜想的是否正確,是不是全部蠟燭都燃盡了,於是邁進了陸靈的屋子。 桌案上果然有幾根蠟燭的殘跡,殷淑無意間看到燭邊一張紙,上麵寫著兩行娟秀的小楷:金鐵鏦錚寒古劍,秋陽回馬再少年。 殷淑笑笑,提筆續寫道:碎盡甲光還清平,不教人間斷炊煙。 殷淑正在望著這幾句詩發呆,就聽外麵獨孤楠的聲音,“陸兄弟,你還真弄個燒火棍當劍練上了?” 殷淑啞言失笑,幾步走出陸靈的屋子,卻跟司空戩和慕雲差點撞到一起。司空戩疑道:“阿郎昨夜住在這裡?” 殷淑擺擺手,對著慕雲笑道:“雲兒,你去用孽鏡跟陸靈對對。”慕雲點頭道“好”,轉身拿刀下到前院,跟陸靈對打起來。 陸靈怕劍氣傷到慕雲,不刺不蕩。慕雲豎劈他便橫劍去擋,慕雲橫掃他便反手去挑。僅僅十幾個回合,陸靈便支撐不住了。 一旁的獨孤楠大聲笑道:“燒火棍做成劍的形狀仍然是燒火棍,怎樣也敵不過高家的孽鏡。” 司空戩聽不下去了,推了他一把道:“你看不到黑劍上的寒光嗎?陸兄弟出劍,招招劍鋒內斂,隻在化去慕雲的刀力,可是慕雲正年輕,比力氣,誰能比過他!” 殷淑也看出陸靈的顧忌,笑道:“陸靈不必擔心,讓孽鏡見識見識什麼叫人外有人,刀外有劍!” 陸靈已然支撐不住,聽殷淑這樣說突然反應過來自己太多慮了,慕雲武藝並不比自己弱幾分,何必這樣擔驚受怕,白白辱沒了湛盧! 打定主意,陸靈轉手將劍鋒向外甩開,一道寒光徑直朝慕雲左肩刺去,後者則立即收刀,同時使出全力去砍劍鋒。如果換做一般橫刀,這一下,必然給刀尖砍斷,就算換做尋常寶劍,也必定留個豁口。可是孽鏡砍到湛盧的一瞬間,竟然爆出火花,孽鏡被“鏜”的一聲彈開了刀刃。 獨孤楠和司空戩都是一驚,心道:這難道是柄軟劍?怎麼會給武器彈開,尤其是孽鏡,還是慕雲使足全力劈下的孽鏡。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陸靈收回刺出的劍,打橫一掃。慕雲趕緊低頭,孽鏡也低下去順勢砍向陸靈小腿。陸靈輕輕躍起,空中轉了個身,手中寶劍跟著伸出又是一個橫掃。慕雲退後幾步,雖然用刀擋住劍鋒,但是身旁的竹籬,卻齊齊斬斷。 這回輪到獨孤楠,司空戩和慕雲三人一起驚訝了,那劍尖距離竹籬尚有一尺,根本沒有被劍掃到,竟然齊齊斷掉,這是什麼至剛劍氣能犀利到這種程度?慕雲也不打了,直接蹲下撿起斷了的竹子端詳起來。陸靈剛落地,還想著回身進攻,卻發現慕雲去撿竹子了,哭笑不得,自己也收起了劍,不再繼續攻他。 慕雲拿著竹子,又看看陸靈手中的黑劍,抬首生氣的說道:“師父,這是什麼劍?” 殷淑端起雙臂,悠然的笑道:“一柄千年妖劍,你那孽鏡也就傳了二百多年,道行當然不夠了!” 慕雲猜出是殷淑給陸靈的,一時氣鼓鼓的,像個小孩子。司空戩淡然道:“慕雲不該生氣,你擅用刀,阿郎有什麼寶劍不給你也屬正常。” 殷淑聽他這樣說,放下端著的雙臂,不好意思的“嗯嗯”了幾聲,轉身回房了。 獨孤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湊到司空戩身邊,連聲問“怎麼了?”司戩無奈的笑道:“沒什麼!隻是你和我都是用劍的,怎麼就從來沒人送我們寶劍呢?” 陸靈哼笑一聲,揚頭朗聲道:“就我沒有個趁手的兵刃罷了,這你們也要來酸一酸?”說完,收劍入鞘,也上樓回屋了。 三人麵麵相覷,就覺得莫名想笑,又覺得好像哪裡不太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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