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部分:長安往事二離別(1 / 1)

(二)離別   二人時而快馬揚鞭,時而並肩徐行,五日之後到了衡山的煙霞峰。山頂上有一座大宅,正是殷淑在衡山的修行之地。   兩人下馬,遠處門童聽到聲音早就迎了出來,殷淑將一個小包袱遞給門童,轉過身對陸靈笑道:“一路保重自己,切記,‘入界宜緩,不得貪勝,逢危需棄,攻彼顧我’。待河東事畢,再伺機而動。”   他麵上雖然笑得輕鬆,但聲音低沉,透著擔憂。   陸靈亦笑道:“兄長保重,借郭老令公一言‘他日重逢,必定山河無恙’!”   殷淑的眉頭微不可察的皺了一下,稍縱即逝。他認認真真看了陸靈半晌,陸靈也是一樣,迎著他的目光,隻是不同於殷淑目光中僅僅有擔心,她更有的是摩拳擦掌的神氣,她這半生已經很久沒有如此開心和堅定了。   半晌,殷淑終於恢復了一臉笑意,拱手施了個禮,輕鬆地道了一聲:保重。然後兩人好像商量好一般,各自轉身朝著不同的方向走去。   殷淑並未跟獨孤穎解釋為何他不願回京,更隻字不提陸靈的來歷,當然是有他自己的顧慮。其實對於陸靈的身份,當時他自己也不甚了解,線索有限,他猜不出其中聯係。而不肯去長安,一則是不想再入政局,二則是他隻要回到衡山,京都就可以放心些。   聽完獨孤穎的回稟,太子李豫明白他不願回朝的另一個更深的原因,就是河東戰局。現在正在緊要關頭,朝廷經不起任何風吹草動,他若回來,必然會正麵對上李輔國和魚朝恩甚至還有更多人,不論敵友,都不可避免的要鬥個你死我活。這樣留給殷淑的就隻有兩條路,要麼暫時隱忍,則很有可能被害,要麼出手清理聖上身邊這些權與宦,那麼朝廷內耗就在所難免。   李豫不免贊嘆,果然回去衡山才是眼下最好的破局方法。衡山煙霞峰上有一處大宅院,是幾年前殷淑在靈武的時候,當今聖上下旨賜與的,無疑隻要住在那裡就相當於“甘願”被監視,表明了自己不願沾染朝堂之事的決心。   然而讓李豫再次愁眉緊鎖的是獨孤穎走後,另一夥探子的回稟:他們在衡山眼看著陸靈和殷淑告辭後,她獨自北上過了黃河。但是當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的時候,卻發現她馬頭一轉,直奔河東史思明李光弼對陣戰場,竟然並沒有去長安的意思。   李豫在夜半無人的時候不禁長嘆一聲,他深知家國逢難,就算自己身為太子仍舊有多方掣肘,讓他力不從心。他甚至有點羨慕陸靈,可以說上戰場就上戰場,說保護誰就去保護誰,而他,一個堂堂太子,七尺男兒,竟然需要別人費盡心力的去保護,這簡直讓他坐立難安。   不過同時他也暗中鬆了一口氣。本來他聽說陸靈出現在殷淑的身邊就已經很吃驚了,現在看來一定是她窺得殷淑身份,為了大義才一路護送他到衡山的。不然,除了兒女私情,李豫亦想不出還有什麼能讓一個武藝高強的娘子竟願意一路護送一個道士,而這個道士也甘之如飴。   時光荏苒,幾個月的時光在山間好像漫長的幾年。乾元三年,肅宗改年號為上元,也就是上元元年。年初李光弼擢升太尉兼任中書令,其餘職務不變,他雖急於平息這場叛亂,可惜困獸猶鬥,反賊在河東河北盤桓近四年,怎肯輕易罷休。他隻能先強迫自己靜下心來,勿急勿緩,追著史思明打了整個冬春,戲弄的史思明有苦難言。閏月,朝廷又加封王思禮為司空,他還是唯一一個未做宰相就位列三公的人。至此可以看出肅宗對於去年的相州之事還是有自己的考量。   相州戰敗,九節度使除了李嗣業身死,郭子儀被解除朔方軍節製外,其餘七人,一概不予追究。尤其李光弼和王思禮,在那樣的情形下,竟然全身而退,當然不僅不能罰,反到應得信任和褒獎。最可惜的就是那個“突破口”魯炅。他中箭而逃,事後雖然朝廷沒有追究,隻是褫奪三州節度,僅留原任鄭州刺史,他仍舊羞愧難當,竟然服毒自盡,肅宗聽聞後,也默然良久。   還有興平節度使李奐,滑蹼節度使許叔冀、平盧兵馬使董奏、鄭蔡節度使季廣琛,或平遷或改任,甚至魏州鬧劇中的崔光遠和蕭華,都有升遷。   衡山仿佛世外,表麵是看不見消息往來的。實際上此時除了河東戰事,其餘各地都已漸漸恢復如常。對於百姓來說更是這樣,不管這場浩劫帶走了他們多少的親人,生活總是要繼續下去的。一切都朝著好的方向走去,大唐似乎又看到了曙光。這年上元節,殷淑收到慕雲來信,他主要想告知師父江南劉展領兵的一些變動,其次,他還殺了一個人。   許叔冀投降史思明後不久就被唐軍擒獲。聖上寬仁,隻是給他罷官,斥令還鄉。慕雲在看到殷淑給他的信中提到的洞庭一事,氣憤不過,偏巧許叔冀遊江南路過城下,他還沒動手,顏真卿的女兒竟趁夜去給他殺了。慕雲在信中大概講了殺他的原委。   殷淑合上信後不免想起如果陸靈還在這裡,一定會好好感謝雲兒,替她完成承諾,手刃許叔冀。說不定她還會想去嶺南,親自告訴南萱娘子這個消息。可惜,現在陸靈已經不在他身邊了。   想到這裡,他隨即走到書桌前,展開一封前日剛剛送到的信,是太子李豫的來信。   殷淑低聲讀了上麵幾句:“妃子高氏跟隨我多年,封王時她便是正妃。我本屬意她為太子妃,怎奈從前年入秋開始,高氏突發怪病,現已日漸沉珂。嫡母張氏關懷備至,見東宮正位虛懸太久,已奏請父親,希望將她長兄女兒張氏嫁進來。我深知嫡母拳拳愛子之心,然而我長子岧郎的生母沈氏跟隨我多年,緣定三生,情深似海,亂軍之中亦可破鏡重圓。我不忍她獨在洛陽,今有意奏請嫡母,迎回沈氏,冊為太子妃。但是唯恐違逆嫡母心意,不孝至極,還請先生教我……“   殷淑哼笑一聲,隨後又不知不覺長嘆了一口氣。他挑了挑書桌上的小燈,展開一張紙,回起信來。   剛出正月,李豫疲倦於年節的走動,現在終於可以休息下來。他平日行事作風處處恭謹自持,這回剛好借口說年節中飲酒過量,身體不適,乾脆閉門休息數日。   悠閑的日子才剛剛過了一天,獨孤穎便帶了殷淑的信回來了。   李豫幾乎是跳起身來,三兩下拆開信封。一紙回信,蒼勁中帶著飄逸的行書映在他的眼中。   “殿下曾有平定四海之功,將來亦有安撫萬民之責,知此重任,豈惜一身之榮辱喜好?河東戰亂不斷,魏博狼煙四起,史賊不滅,唐室偏安,蒼生何辜?殿下著眼於社稷,則社稷安,殿下一身無虞;著眼於東宮,則一室之內,包藏禍心。   當此時,史賊傾巢而出,僅留幼子守範陽,此等良機,切不可一失再失。郭令公國之柱石,不吝九死忠於社稷,殿下請慎重斟酌。   至於後宮眷屬廢立,實為殿下家事,高不過承輔朝堂,低不過安穩宮室,殿下自處,豈容微臣置喙!”   李豫內心五味雜陳,有釋然,有慚愧,有惆悵,也有失望。他看看站在一旁的獨孤穎,苦笑道:“參軍,琴兒呢?”   獨孤穎剛剛還在發呆,聽太子問,立即回道:“殿下,琴兒大了,按規矩,早就不能隨意進出皇宮。殿下若有事找她,我先代為傳話吧!”   李豫一臉慚愧,道:“是我的疏忽,之前幾次還讓琴兒扮做小監偷偷進來,這要是被當做刺客可怎麼好。”說完又覺得自己這話冒失了,東宮裡怎麼可能有刺客?他這樣說,難道是暗示有人要刺殺他?本來宮殿裡隻有他二人,但是他也做賊心虛一般四處張望一圈。   獨孤穎連忙說道:“殿下有事,琴兒自然萬死不辭,區區皇宮,還是喬裝過才進來的,這怎麼會有危險。”   李豫被他的話逗笑了,自己剛剛那句話已經夠冒失的了,要是被探子聽了去,不知被拿去大做什麼文章,後果怎樣不敢想象。可是獨孤穎這話,就更加冒失了,還稱“區區皇宮”,他可真當金吾衛都是擺設嗎?   李豫低聲說道:“明日讓琴兒替我去趟洛陽行宮,如果我直覺不錯,沈氏定有話跟我說。”   “沈良娣?去年秋天洛陽陷落她逃了出去,前段時間洛陽局勢已經穩定,她不是已經回到行宮了嗎?殿下派人去給她接回長安就行了,為何讓琴兒去見她?”獨孤穎對於這些人的想法做事一向無法理解。   “她回來後派人送過一封信給我報平安,但是隻字不提回長安,我現在有些猜測,隻有琴兒去我才放心。如果我所料不錯,也隻有琴兒去,她也才能放心。”李豫沉吟片刻,又道:“算了吧,還是讓琴兒先過來一趟,我當麵跟她說。事情不是去一趟洛陽這樣簡單,我總怕路上會有危險。”   獨孤穎笑道:“殿下放心,我把話帶到就是,琴兒再來一趟,萬一被發現,難免更加引人懷疑。”   李豫也知他說的是實話,想了又想,終於點點頭,讓他下去了。   春天過後就是盛夏,長安已經熱的讓人發慌,蟬鳴處處。李豫每月都能收到殷淑的信件,聽聞衡山涼爽,殷淑每日撫琴看書,他不免羨慕起來。以前他真有些不懂殷淑這個人,別人都是擠破頭往朝堂裡沖,而他則是拚了命的遠離長安。高官厚祿,前程爵位,對他而言都如浮雲如糞土,他既不想成家,也不想立業,終生所求竟然隻是一個書齋,一把古琴。   李豫正想的入神,他的貼身小監溫沉衍快步跑進來,哆哆嗦嗦道:“太子,興王,興王他,薨了!”   李豫猛然站起身,又頹然坐下,隻有他知道,這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興王李佋是當今皇後張氏的親生子,是肅宗的第十二子。李佋今年剛滿八歲,作詩劍術都比同齡的皇子好上一大截,肅宗甚愛之。天下人都看得出來,張皇後有意讓這個兒子入主東宮,而李豫被廢似乎隻是遲早的事情,更何況張皇後還有一個六歲的兒子,定王李侗。再怎麼出現意外,李豫都岌岌可危,他將來能穩坐江山的機率,隨著李佋的長大,也在一天天的變小。   可偏偏就出現了這麼個大意外,李佋在盛夏時節練劍出了一身的汗,貪涼吃了半碗酥山,結果當晚就突發高熱,驚厥過去。太醫們都已盡力救治,什麼藥也都用了,然而沒到一個時辰,李佋竟然就這樣閉上了眼睛,薨了。   肅宗聽說後直接昏了過去,張皇後更是不吃不喝不言不語,兩人都如行屍走肉般。   所有人都覺得李豫這次峰回路轉,爭奪太子之位最大的勁敵死了,他似乎可以高枕無憂了。然而隻有李豫自己明白,真正的危機已經開始了。   皇後張氏怎麼可能忍受這等喪子之痛,她再看到肅宗的其他兒子,便會更加憤恨,尤其是太子李豫。可是嫡母喪子,李豫又不能閉門不出,問都不問一句,如此“冷漠”肯定更加不妥。出現也不是,藏著也不是,李豫為難至極。   已經過了三天,無論李豫怎樣懇請,肅宗和張皇後都推辭不見他。正當他踟躕在皇後張氏寢殿外的時候,卻見獨孤琴迎麵走過來,她渾身素服,可見是“光明正大”過來奔喪的。   她也不避忌,對李豫行過禮後便朗聲道:“殿下也請珍重身體,沈姐姐聽說十二弟的事情,已經從洛陽趕來,想必今日就可到了。”   李豫一驚,隨即點頭道:“好,那我先回去,等若凝到了我們一同再來拜見母親!”   獨孤琴隨著他走出殿外中庭,李豫的腳步也快了起來。剛剛進去東宮大門,就見一嬪妃打扮的人坐在廊下,正拿著一摞紙劄認真看著,身後六個奴婢全部紋絲不動的站著。   李豫見到眼前情形低低鬆了一口氣,他放緩腳步,還未到近前,先木訥地叫了一聲:“若凝?”   那女子抬起頭,見是太子,趕緊起身施禮,身後眾奴婢也都跟著行禮。她起身後,對著李豫淒然一笑,美皙如玉,劍眉星目更顯燁然,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殿下,十二弟薨了,父親和母親心裡難過,此時見你,豈不是更止不住傷心。殿下不如去給十二弟守靈,妾身也陪殿下同去,共盡兄嫂之誼。”   李豫恍然大悟,忙道:“還是若凝想的周到,我去換身素服,我們即刻就去靈堂。”   “沈若凝”又輕聲道:“殿下且慢!”看李豫頓住腳步,她才繼續說道:“殿下傷心過度,隻想著趕緊見到父親,想當麵寬慰,竟然忘了十二弟死後哀榮恐無人提起,還需太子先上書給出應當的建議。十二弟聰慧至極,尚未成年就……哎,殿下還請打起精神,一定將他身後事操辦的風風光光!”   李豫聽她這樣說,會心的點頭,嘴角微不可察的笑了笑,應道:“十二弟聰慧遠在我之上,他猝然離世,我心如刀絞,所以方寸已亂。若能換回他性命,我甘願折壽。以他的天縱奇才,當追封為太子!”   沈若凝頷首道:“殿下既有此心,當早早上奏。”   李豫低頭看了看她手裡攥著的一疊紙張,他一早便注意到了,“你,在看的是岧郎寫的?”   沈若凝微微一笑,應道:“這是岧郎寫的,像是說什麼邊患啊,番邦啊,妾身讀也讀不懂,不過這字確實進益了。妾身久不在他身邊,岧郎今年也已十八歲了,殿下怎麼也不想著點,該給他物色個正妃才是。”   李豫木訥的點點頭,嘆道:“還是你想的周到。現在十二弟的事情,我也沒有這個心情,等過一陣子的吧。”   李豫回寢殿換上白色布衣素帶,以太子之尊,攜沈良娣親自為李佋守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