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趙高的邏輯(1 / 1)

不論以上卿還是皇帝信任的大臣身份,蒙毅是可以守在秦始皇身邊並獲知臨終遺言和囑托的。他的兄長蒙恬在外掌兵,蒙恬身邊還有秦始皇的長公子扶蘇,無論於公還是於私,在皇帝一旦駕崩後掌握大局並不難,就算不能,也足以威懾居心叵測的人不敢輕舉妄動。然而,如此關鍵的人物,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竟然被皇帝派走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不僅給大秦帝國帶來了滅頂之災,同時也為蒙氏兄弟帶來了滅頂之災。   秦始皇駕崩的事,隻有左丞相李斯、中車府令趙高、少子胡亥和貼身的幾位太監知道。左丞相李斯知道事關重大,擔心秦始皇諸公子及天下有變,決定秘不發喪,即刻啟程返回鹹陽。他令人將棺材載入轀輬車中,秦始皇身邊宦官坐入車中,皇帝飲食、奏章等一如既往呈送至轀輬車,由車內宦官批閱,百官奏事如故。然而,就在李斯擔當重任指揮若定時,他身邊不遠處有個人,正在目光陰冷地注視著這一切,心中盤算著大秦帝國不遠的將來。此人名叫趙高,大秦往後三年的核心人物。   許多人認為趙高其實不是宦官,說史書記載趙高出身“隱宮”應該是“隱官”的訛誤,隱宮是太監,而隱官是刑餘之人。然而用趙高自己的話說:他本是內官廝役,以刀筆之文進入秦宮。且不論內官本就有宦官之意,就說如果趙高僅是個刑餘之人,很難想象秦始皇宮中怎能允許存在如此異類。   趙高身上究竟有沒有那玩意兒,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也姓趙,還是著名書法家、中車府令,他不僅精通法律,而且還掌管皇帝印璽和符節事物,並且還是少公子胡亥的老師。   所以,秦始皇駕崩後,雖然有左丞相李斯統一調度,少公子胡亥全程參與,但無形之中趙高卻成了極為關鍵的重要人物,而事實上,他在成為重要人物這方麵,也確實有兩把刷子。   趙高,趙國宗族遠支,因其母親是受刑罰之人,所以兄弟數人地位卑賤。早年的趙高在宮中從事雜役,因精明強乾,通曉律法,被秦王嬴政提拔為中車府令:負責皇帝車馬管理和出行隨駕。這個身份比其他大臣有兩個絕對優勢:出入宮禁,皇帝腹心,職務堪比皇帝司機或司機班班長。大秦帝國統一文字時,秦始皇令李斯作《倉頡》七章,趙高作《爰歷》六章,胡毋敬作《博學》七章,做為全國規範字體。   在與皇帝相處的漫長歲月裡,趙高顯然很得皇帝歡心,後來秦始皇令他教習少公子胡亥學習律法,再後來令他掌管印璽符節。趙高的成長歷程印證了三個道理:自學雖然可以成材,但也需要一分天資;能忍人所不能忍,可能成人所不能成;早年遭遇很重要,有籠頭在,可用之材,一旦脫韁,便是野馬。趙高不僅是野馬,而且還能顛倒是非,指鹿為馬。   時任中車府令的趙高,手中仍掌握著那封本應發給長公子扶蘇的詔書:以兵屬蒙恬,與喪,會鹹陽而葬。他並沒有發出這封詔書,在他看來,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絕佳時機:皇帝駕崩,沒有儲君,身邊隻有少公子胡亥,而他是胡亥的老師,如果胡亥上位,他的前程不可限量。事實上,從他並未將詔書交由信使發出一事上,不難看出,在秦始皇令人寫完詔書命他加蓋印璽但尚未咽氣時,他已經有了這個打算。而要實施這個計劃,第一步便是公關胡亥,打動胡亥趙高隻用了三句話。   他問:皇帝隻賜書給長公子,你卻無尺寸之地,長公子當皇帝,你怎麼辦?胡亥表示這是當然,並沒想法。他勸胡亥:天下大事盡在你、我、丞相三人,願公子早做打算。胡亥表示:廢兄立弟、不奉父詔、才薄識淺,這是不仁、不孝、不能,這會叫天下不服,身死國亡的。   趙高凜然再勸:商湯周武,殺其君主,天下稱義,不算不忠;衛君殺父,國人稱頌,孔子著之,不算不孝。辦大事不拘小節,行大德不能辭讓,顧小忘大必生禍害,狐疑猶豫後悔莫及,果斷大膽去做,鬼神都會避讓,希望公子再做定奪。   這句話看似沒啥毛病,卻隱藏著一個極為可怕的邏輯:即使弒君殺父都不算什麼,何況殺兄奪位又能如何。   然而胡亥喟然長嘆:今大行未發,喪禮未終,豈宜以此事乾丞相哉!   僅此三句,趙高步步緊逼,胡亥由沒有想法到害怕天下不服,再到惺惺作態默認:行是行,可丞相這邊咋辦?沙丘之變的第一場聯盟就此形成。   看的時候誰都知道是非對錯,就如此時的趙高和胡亥一般,沆瀣一氣,狼狽為奸。所以能定性,那是因為歷史早已劇透。可如果真遇上這種事兒,又有多少人能做到頭腦清醒不發熱,做出正確選擇呢?   其實,往往在決定人生方向的重大抉擇麵前,沒有參考也沒有答案,主意還得自己拿。所以說讀史可以明智,知古方能鑒今,事兒,隻有自己真遇上了,才能叫“事兒”。   曾經有位作協前輩對我說,寫歷史沒啥意思,王侯將相家譜而已。是嗎?隻怕未必,戰爭與和平、計謀與抉擇、文化與盛世、經濟與政治、陰暗與光輝、柔和與剛直......,哪些又不是歷史呢?這裡啥奇葩事兒都有,可活生生一個上帝視角,卻硬被當作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其實就連打扮,也在它的視角之內。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歷史,是關於人的各種江湖。在皇權至上的年代,但凡有個登頂機會,眾人往往爭得你死我活、頭破血流。春秋第一霸主齊桓公,與兄長公子糾爭奪王位,逼殺公子糾。他死後,諸公子為爭奪王位,都來不及安葬他,致使屍體發臭腐爛,蛆蟲從門縫爬出。戰國英主趙武靈王,人還沒死,就被大臣圍困在沙丘宮,活活餓死,就連樹上的鳥窩也被他掏吃光了。   可是,關於偉大與平庸、正直與邪惡、文人和地痞、政客與流氓等等等等太多的江湖事兒,趙高偏偏隻講商湯與周武。在趙高的邏輯裡,所謂道理,其實隻在人的口中,講道理隻不過在一開一合之間。令人無奈的是,往往這種人,才最富煽動性。如果說此時的胡亥,是因為不諳世故、涉世未深,而受到趙高的蠱惑,那麼老謀深算的文化人李斯,卻也沒能擋得住已脫韁成為野馬的趙高,這不得不令人唏噓。   趙高在拜見李斯前,早已成竹在胸,他一見李斯便開門見山:君侯,皇帝隻給長公子賜書,喪葬鹹陽立為嗣君。書信還沒發出皇帝就已駕崩,此事沒有知情人。現在所賜長公子書信及符璽都在胡亥這裡,定立太子一事,隻在君侯你我二人而已。事將何如?”李斯一聽,頓時大驚失色:“你怎麼能說出如此亡國之言?這還是為人臣子該說的話嗎?”   趙高不為所動,他問李斯:“君侯試想,你與蒙恬相比,誰本事更大,誰的功勞更高,誰更謀遠而不失,誰更無怨於天下,誰更受長公子扶蘇信重?”李斯心中頹然,趙高的問題盡管針鋒相對,但他不得不承認,在這些方麵自己確實不如蒙恬。   這是趙高算計的第一步,意思很直白,既然不如蒙恬,那麼丞相的位子,李斯肯定是坐不穩了。他順勢拋出下一句話:“臣在秦宮管事二十餘年,未曾見過大秦免罷的丞相功臣,有封爵能傳至二世的,結局都以被殺告終。皇帝二十多位公子,長公子剛毅武勇,信人奮士,即位後必用蒙恬為丞相,君侯你終不能以通侯之印歸還故鄉,這無需多言。我受詔教習胡亥,他跟我學習律法已有數年,我未嘗見過他有過失,慈仁篤厚又輕財重士,明辨於心卻不善言辭,大秦諸公子沒人可以比得上他,可以立他為嗣君。請君侯計而定之。”   這話的意思再明確不過,李斯當然明白,如果隻是位子問題還倒罷了,可丞相之位一旦沒了,他還能活下去嗎?現在有條明路,既能保住丞相之位,又能富貴長久,就看他乾不乾了。   丞相之位本就已經舍不得,何況位子沒了自己可能還活不成,這咋能行?李斯內心開始了鬥爭:他本是上蔡布衣,有幸被皇帝擢升為丞相,封為通侯,就連子孫都位尊祿重。此時皇帝將存亡安危之事交付於他,怎能辜負皇帝重托?想到這裡,李斯言語變得強硬起來,他對趙高說:“速回你本職工作,該乾嘛乾嘛,我奉皇帝詔書,上聽天命,這有啥好想的。你別再說了,否則老夫對你不客氣。”   趙高絲毫不懼,他語重心長,步步為營:“君侯,都說聖人遷徙無常,順應變化,見末知本,見微知著。這是物之常情,又哪有一成不變之理?如今天下權變係於胡亥一人,我能知他的誌向。常言道秋霜降臨花草為之凋落,冰消雪化萬物為之重生,這是自然必然之理。君侯怎就看不明白呢?”   這些話給李斯帶來很大的觸動,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尤其是“聖人遷徙無常,順應變化”,使得李斯的思路,完全跟上了趙高的節奏,他說:“當初晉國更換太子,三世不安;齊桓公兄弟爭位,兄長慘死;紂王殺害忠良,不聽勸諫,都城淪為廢墟。這些都是逆天而行,落得宗廟斷絕祭祀,我李斯還是個人,怎能參與這樣的陰謀?”   明麵上說自己不參加,但說的三件事都有一個共同點是:結果如何,在此時的李斯心中,鬥爭的天平已經傾斜,從做忠臣孝子、不負皇帝所托,悄悄轉向到假使做了之後會如何?   這是一個可怕的變化,精於世故的趙高恰到好處的捕捉到了這個變化,他說:“上下合力同心,便會長久,內外配合如一,不會有差。君侯聽臣計策,即可長保封侯,世世稱孤。如果放棄機會而不聽從勸諫,禍及子孫,足以叫人寒心。人說善為人者,因禍為福,君侯究竟作何選擇呢?”   這句話更像是總結,一句話把李斯的疑慮全說完了:乾就行了,不會有事,乾完這票,長保封侯。另外給他還來了句追加:如果敢不上車,小心禍及子孫。   於是重要的一幕終於來臨,李斯仰天垂淚,喟然嘆息:唉!老夫偏偏遭逢亂世,既然不能以死效忠,又向何處寄托命運呢?“嗟乎!獨遭亂世,既以不能死,安讬命哉!”   趙高向胡亥報告時,得意之情溢於言表:“臣請奉太子之明命以報丞相,丞相斯敢不奉令!”   至此,李斯變節,沙丘之變陰謀鐵三角終於結成聯盟,大秦帝國禍起蕭墻的大幕正式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