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殺豬匠的兒子隻能殺豬(1 / 1)

“父親,孩兒要讀書!”   時年六歲,奶聲奶氣的薑三七第一次向老父親提出了自己的訴求。   歷代操持賤業的家族裡終於出了一個讀書種子,放在別人家可是祖墳冒青煙的好事。   但放在薑家,它不是。   所以,薑三七吃到了自己人生第一頓的竹筍炒肉。   “還讀書!我打你個不孝順的!   那句老話聽過沒有,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孩子會打洞。   既然是我薑二牛的種,就該接過老子的殺豬刀,殺一輩子的豬!”   薑三七純潔的心靈蒙受了巨大傷害,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隻是追求上進,就遭了這樣的一頓毒打。   明明讀書科舉才是正道啊,是這操蛋時代裡,窮苦人家想要出頭的惟一路徑。   還有,那殺豬刀莫非是金子做的?   難不成還真要父傳子,子傳孫,孫又傳子,子又傳孫,玩什麼子子孫孫無窮盡的把戲?   但這注定沒有答案,在薑二牛強大的戰鬥力威懾下,小三七隻能含淚接受父親的人生指引。   不過薑二牛也並非全然罔顧自家奶娃子的感受,前腳大棒剛教育過,後腳就給了個甜棗。   燉了滿滿一大鍋骨頭來給兒子養氣力。   小三七甩開膀子硬吃,直吃到撐得吃不下方才終止。   能實現骨頭自由,或許這就是殺豬匠惟一的好處了吧,小三七不由得想到。   這麼一想便是十年光景。   十年的殺豬生涯,將唇紅齒白的奶娃子硬生生磨礪成了身材勻稱,技藝拉滿的少年殺豬匠。   惟一不變的,或許就是那張幾乎等比例放大的俊俏麵孔。   “老薑頭,要不要給三七說門親事,十裡八鄉的姑娘都惦念著你家這個帥小夥呢。”   薑二牛隨意地靠墻一坐,吸了口煙袋鍋子,渾濁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正改刀切肉的兒子身上。   “三七還小,過兩年再考慮這事兒。”   “十六歲不小了,已經知道想女人了,老薑頭,我和你說,你可不能自己單著,就不讓兒子討婆姨。”   薑二牛依舊隻是拒絕,而且神秘兮兮地拋出一個新理由。   “今年年景不好,結親的話家裡少說要多一口人吃飯,我怕我們爺倆養活不起。”   見這薑老頭越說越沒譜,適才開口的鄰居柳嬸不願再搭理,自薑三七手中接過切好的臊子,開口調笑眼前這少年。   “三七,你可不能全聽你爹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可是那些秀才老爺講的道理。”   “行嘞,柳嬸,您說的在理,我全聽您的。”   少年郎的識情知趣讓柳嬸很是受用,接著調笑道:   “要是信得過你柳嬸就來找我,一定給你找房好婆姨。實在不行,柳嬸家你阿蓮妹子也是可以的。”   “好嘞,嶽母大人,我這就開始攢錢準備聘禮!”   柳嬸笑盈盈的啐了一聲,隻留下了一句。   “臭小子,還真就就坡下驢啊!”   沒走出去幾步,似乎是想到了什麼,柳嬸回過頭來,補了句。   “我家阿蓮倒真的惦記著她三七哥哥呢,若是將來有緣分,你可一定要照顧好她!”   “那是自然!”   這不過是薑三七殺豬生涯中的一個小小縮影,不過他平靜的生活,也確實自這天發生了改變。   薑二牛所說的年景不好,應驗了。   時年大旱,田地顆粒無收,民怨沸騰,妖患四起。   田裡沒了收成,各家的日子都不好過。   往年薄有家資的,今年節衣縮食討生活。   往年勉強能吃飽的,今年吃了上頓沒下頓。   往年就饑一頓飽一頓的,今年就隻能賣兒鬻女討那一口吃食。   惟有那些鐘鳴鼎食,詩書傳家的大家族,方能不受災年影響,依舊維持著往日奢靡的生活。   日子一天天過去,薑二牛沉默著抽煙袋鍋子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靠著給大戶人家殺豬宰羊,爺倆還能撈到一口飯吃,隻是街坊鄰裡沒了生計,此刻都快堅持不住了。   “三七,去米缸裡舀些米給你柳嬸送過去,她家怕是要斷糧了。”   薑三七自然不會拒絕這樣的差事,柳嬸看著自己長大,雖無血緣關係,但比遠親還要親近幾分。   “行嘞。”   薑三七應了一聲,掀開米缸的蓋子,看著裡麵幾欲見底的白米,一時間停下了動作。   “別想東想西的,既然我們還有能力,就不能眼睜睜的看著朋友餓死。”   薑三七嗯了一聲,提著半斤米出了家門。   “小心點,這該死的世道把人都變成了鬼!”   “知道啦。”   薑三七去的快回來的也快,隻是他手上依舊抓著那米袋,低著頭沉默不說話。   “怎麼,你柳嬸不要?”   “人家有米了,看不上咱們這三瓜兩棗。”   “她哪來的糧食?沒聽說她還有什麼別的故舊啊。”   “是阿蓮。”   話未說透,薑二牛就已經明白了過來,猛吸一口老旱煙,而後徐徐吐出。   煙霧繚繞間,這個整日捅刀剔骨的老殺豬匠居然帶上了幾分神性。   “這樣也好,總強過兩個人活活餓死,別的不好說,至少以後阿蓮每天都能吃上一口飽飯。”   見自家兒子沒再搭話,薑二牛調侃道:   “咋滴,真把阿蓮當成自己婆姨了?”   “怎麼會,隻是從小玩到大的鄰家妹妹遭此境遇,感慨世事無常,不勝唏噓罷了。”   “說話就說話,心裡不痛快就不痛快,學這狗屁讀書人腔調做什麼!”   薑三七:……   生活依舊在繼續,很快,不光是鄰裡,薑二牛一家也幾近斷糧了。   為了生存,一個普通的夜晚,薑二牛後腰別著祖傳的殺豬刀,就要奔赴這茫茫黑暗。   “爹啊,你這是要去作甚了?”   “出去打獵,人可以死,但絕對不能是活活餓死這種窩囊的方式。”   “大災之年,人都活不下去,這些畜生能有油水麼?”   “越是大災之年,他們就越吃的腦滿腸肥,隻要打到一個,我們五六天的吃食就有了著落。”   “那我隨你一起。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薑二牛頭也沒回,怒斥道:   “教你的規矩你都忘了麼!”   “記得記得,殺豬匠隻愛獨行,同伴隻是負累。”   薑三七頗為無奈地回應道。   “還算像話,我走了。”   薑三七沒再搭話,隻是看著他的身形逐漸湮滅於夜色。   第二天一大早,薑二牛便成功回返,同他一起的,還有半扇豬肉和兩袋子白米。   後來的時光裡,薑二牛隔幾天就外出一次,讓父子倆捱過了難熬的一天又一天。   但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這一日回來的薑二牛,非但沒能打到任何獵物,腰腹處更是開了個大洞。   透過它,甚至隱隱能窺見臟器。   因為失血過多,薑二牛嘴唇蒼白的厲害,製止薑三七想要施救的無意義舉動,將一本薄薄的書冊和殺豬刀交到了他手中。   “三七,你打小就是個懂事的好孩子,爹也沒好什麼囑咐你的,隻有一句,   好好殺豬,不要讀書。”   即使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刻,薑二牛依舊不曾改變自己的想法。   “不要讀書麼?”薑三七口中呢喃道。   靈臺處,一棵九節高的蒼翠青竹隨著他的思緒漂浮而輕輕擺動。   而每當他讀書時,盈潤的光澤在青竹上下遊走,薑三七由此愈發耳聰目明,記憶超群。   父子多年,薑二牛一眼就看出了薑三七眼中的糾結,乾咳了兩聲,用盡氣力說出了最後的遺言。   “聽話,三七,不要讀書,讀書會讓人變得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