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卷:江湖七(1 / 1)

風雪長安道 舒涓 5959 字 2024-03-22

光影流轉,秋菊吐芳,鳥雀無聲,佛香繚繚。俗世裡的繁雜喧鬧因為沾染了佛門高僧的聖潔之氣,仿佛也變得靜謐美好了。   莫待仔仔細細整理了一番原本就很整潔的衣衫,又讓顧長風前前後後撣灰去塵後才輕輕叩了叩門:“師父……”   “進來。”空穀大師雙目微合,端坐不動,依舊保持著打坐的姿勢。   莫待一撩衣襟,就要下拜。一股微弱的氣流飄至麵前,穩穩地托起了他的身體。“後山的茶樹去年被蟲吃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在幾上的茶盞裡了。你最愛這野茶樹的苦澀與清香,嘗嘗吧。”   “謝師父。”莫待端起茶盞聞了聞,贊道:“隻有枯泉才配煮野茶。”   “枯泉煮野茶確實很味美,不知道用來浸泡不落花又會是何種滋味。”   “很是可口。回味中有梨花的香,菊花的苦,還有……師父沒吃過?”   空穀大師溫聲道:“想那不落花十年開一次花,結的果子要經歷五個春秋方能入口,也算是果中珍品。靈境寺的守山僧守了十幾年,盼著能嘗一嘗滋味,結果那果子卻在成熟的前一夜被人摘得一個不剩。守山僧說,放眼寺中,隻有你才有膽偷摘,不落花多半進了你的肚子。可不管他如何舉證,老衲始終不信。今兒算是破了這樁疑案了。”   “師父!您誆我?”莫待拉著空穀大師的衣袖,糗著臉道:“咱師徒二人多年不見,一見麵師父就給徒兒上眼藥,一點也不心疼我!”   空穀大師睜開眼,目光慈愛:“你平安無事老衲很高興。隻是,為什麼還要回來?”   “為了承諾和責任。”說完這句話,莫待沉默了。等到茶都變涼了,才又說:“此行兇險,徒兒很怕有朝一日連累師父……”   “既然你叫老衲一聲師父,老衲自然也當擔起為人師的責任。是禍是福,該來的遲早都會來,順其自然吧。去做你該做的事,不必有後顧之憂。隻一點,必須要活著!”   莫待雙目含淚,強笑道:“徒兒還想繼承師父的衣缽呢,當然會好好活著!”   “這樣就足夠了。”空穀大師問了別後的情形和最近發生的事,拍了拍蒲團,“凡塵俗事暫且放一放。你很久沒陪老衲參禪了。”   莫待依言坐下,呼吸吐納,觀萬象,觀自己。   一炷香後,空穀大師道:“你從前是靜如磐石,穩如泰山的性子,為何如今卻這般難以入境?”   莫待麵帶愧色,一五一十將自己與雪淩寒的事講了:“徒兒愚魯,請師父指點迷津。”   空穀大師輕輕嘆了口氣:“人間情事,最是難說分明,難判對錯。老衲一個出家人,不知情為何物,要如何為你指點迷津?你隻要記住,心靜,不亂方寸,才可看透表象,直觀本真。凡事問心,心無悔則誌堅,誌堅方可達成心願。”   “既然選擇,弟子便無怨無悔,隻是有些事怕是非我所願,難遂我心。”   “你既知非所願,難遂心,又為何要這般選擇?執棋的手,不該猶豫。”   莫待垂眸,麵色蒼白:“是我欠他的。當初若不是他冒死救我……佛講究因果,他大概就是我那死劫結出的果。”   “世間萬物,因果循環,各有造化。不在此處開花,便在彼處發芽,何必悲觀,又何必強求?”空穀大師微笑道,“人生是一場修行,修自身,修因果,渡人也渡己,切莫將太看重得失。你又怎知,這個果被摘後,下一季的枝頭,不會開出更絢爛的花朵呢?就像這杯中的茶,雖然隔了十年之久,現在不還是在你手中麼?”   “徒兒明白了。萬事隨緣,不強求。”   “去請淩寒公子進來,老衲與他閑聊幾句。”   “淩寒?”莫待細聽,禪房外隻有一個小和尚和顧長風的呼吸聲,再無其它。“他已經走了。師父若想聊天,我去把他追回來。”   “你在這裡,他怎麼會走?你心亂了才聽不出他在。不但他在,謝三公子也在。”   “他們……跟蹤我?”   “是老衲請他們過來的。不必好奇,日後你自會明白。去吧!”空穀大師看著莫待的背影,默嘆:你本有一雙慧眼,可看透人間萬象。奈何被情義所困,終究落得自苦。但願他日你回頭時,前塵已了,伊人還在。   莫待半信半疑地推開門,果然看見謝輕雲和雪淩寒等在離顧長風兩丈開外的地方,一人撿了根樹枝在戳土,一人背著手看飛鳥。“有人知道你們來這裡了麼?”   謝輕雲忙道:“絕對沒有。我們很小心。”   “那就好。師父與我的關係本不用遮掩,隻是眼下還不宜讓更多的人知道。淩寒,我師父喚你去敘話。”   雪淩寒一言不發,整整衣冠,朝禪房而去。   謝輕雲甩著樹枝,眼神渙散,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聽剛才來喚我們的小師父說,你是空穀大師唯一的俗家弟子?以前我去過靈境寺幾次,也沒去拜會他老人家……我不知道你們的關係,隻聽說他不理俗務,我又沒事找他,便沒敢去打擾。”   “師父常年閉關,不見外客。不去是對的。”   謝輕雲的神情越發失落了,依著一棵樹默默看遠處的雲片。   “八月十五的晚上,我養母去世了。”莫待望著天空,聲音淡淡的。“我竟沒能送她最後一程。師父說,她走得很安詳,就是很放心不下我……”   謝輕雲嘆道:“生老病死,誰都逃不掉。有我們在,你不會孤獨。”   不孤獨?誰能逃過孤獨的侵擾,誰又能拯救誰呢?莫待沒說話。兩人就那麼站著,各想各的心事,直到雪淩寒出來。“謝三公子,大師同你有話說。”他麵色如常,和走之前比沒有不同。   謝輕雲似乎有些忐忑,略遲疑了片刻才走。   雪淩寒遮住莫待疑慮重重的眼,笑道:“怕你了。你的好奇心可不可以不要這麼重?”   “不說拉倒。”莫待靠近顧長風,依在謝輕雲依過的那棵樹上。“人家都說有幸聽我師父講經講人生的人,都得是祖墳上冒青煙了。你又是哪來的運氣?”   “你啊!你就是我的運氣……”   “打住!”莫待跳上樹旁的石頭,學著空穀大師的樣子雙手合十。“我要練習聽萬物之聲。”他剛盤腿坐好,冷不防石頭下鉆出一隻小刺蝟,頂著一身尖刺爬過他麵前,無視了他的存在。“嗬,這小家夥一點不怕人。”   莫待剛要動作,靈犀已化作一頭有刺的細木棍戳了戳小刺蝟的屁股,並順便將它掀了個底朝天。小刺蝟嚇得縮成一團,骨碌碌滾下土坡,好半天不敢動彈。“哈,你能變形了?”   靈犀變成一條色澤金黃,肉質肥美的小魚乾,洋洋得意地走來走去。莫待心喜,拿起來就咬。哢嚓,他的牙差點被崩掉了。再看靈犀,早已變回指環套上了他的手指,完全就是什麼事也沒發生的樣子。莫待嘿嘿冷笑:“這一回合是在下輸了。”   雪淩寒笑問:“我的天,該不會你還要和它再鬥一個回合?”   莫待忙不迭地把手往背後藏:“你不能見它能變形了,就想要回去。”   雪淩寒哭笑不得:“我有那麼小氣?沖你這麼想我,就必須補償我。”   正說著,謝輕雲回來了。莫待繞著他轉了一圈又一圈,疑道:“謝三公子,我師父說什麼了?瞧你這雀躍的小模樣。”   “不告訴你。”謝輕雲叉腰笑道,又是從前那副灑脫疏闊的神情,“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而空穀大師的一個字就抵得上我讀了一輩子的書。”他撿起那根樹枝邊唱邊逗鳥,那得意勁當真是無人能敵。   這才是我認識的謝三公子!莫待不著痕跡地舒了口氣,嘴角帶出一絲笑意,話卻說得頗為嫌棄:“廢話。你是誰?我師父是誰?他老人家可是無雙的智者,你比得過?”   “是,師父是大智慧,你是大聰明,我是大笨蛋,好了吧?長風,該你了。”   顧長風指著自己的鼻子問:“我?”   “對,你。”謝輕雲道,“快去。”   見顧長風遲疑不動,莫待有點無奈,推了他一把:“叫你去你就去。費勁。”   顧長風一走,莫待就不說話了,似乎在想未解之事。他不說話,謝輕雲和雪淩寒自然也不會打擾,隻各自聽風看景。等那扇緊閉的門再一次打開時,天色已經不早了。   莫待迎了上去。顧長風道:“師父說今日就不再見你了,讓我們回去休息。”   四人站成一排,對著禪房行了禮,才悄聲退下。   回到鳳來客棧,莫待換完衣服出來,見顧長風正對著庭院裡的樹發呆,笑了:“師父到底跟你說什麼了?瞧把你給愁的,魂都溜沒了。說吧,怎麼了?”   顧長風咬了咬嘴唇,低聲道:“師父給了我一枚護身符,說要先用公子的生命水洗去符的邪氣,然後用你的心頭血滋養。生命水也就罷了,可取心頭血傷身……公子,咱別管這個符了吧!”   “我跟了師父那麼多年,他連根他衣服上的斷線都沒給過我。今天居然給了你符咒,這東西絕非凡品,將來肯定能派上大用場。心頭血雖難取,倒也還難不倒我。你不用擔心,我現在傍了梅先生這棵神樹,這點傷算什麼?他動動手指頭我就恢復了。師父還說什麼了嗎?”   “他問的都是你我的日常,別的沒說。”顧長風的右手放在心臟的位置,那樣子看起來就像是在發誓,“符種在這裡。”   “去裡間,解開衣服讓我看看。”莫待目光如炬,將四周搜索了一遍,又凝神聽了一陣動靜,確定沒有可疑才放心。轉身的時候,他指尖微動,彈出四道符咒,分別隱在東西南北四個方向。事關顧長風,他容不得一丁點的疏漏。   顧長風鬆開腰帶,露出半邊身體。一朵若隱若現,含苞待放的彼岸花嵌在他的左邊胸膛上,隱隱的泛著白光。見莫待凝神細看,不自在地偏過頭去:“公……公子,可有不妥?”   莫待一巴掌拍在那朵花上:“說什麼呢?我師父種的符能有什麼不妥?我隻是覺得這花格外漂亮,多看了幾眼。”他示意顧長風躺下,凝出生命水仔細塗抹在花瓣上。隨著他指尖的移動,顧長風的身體不可自抑的一陣輕顫。“不舒服嗎?”   顧長風額頭起了一層薄汗,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聲音比平時暗啞了不少:“沒……沒有。”   抹上去的生命水很快就消失不見了,就像被身體吸收了一樣。有意思,有意思!莫待來了興致,凝出更多的生命水去澆灌,讓那彼岸花喝足了水,變得生機勃勃,像被雨水洗刷過那般水靈新鮮。他化指為劍,刺向心臟又迅速收手,將指上的血滴在花心。血順著花瓣蔓延,顏色由淺到深,直至整朵花都被染成飽滿的血紅色,散發著絲絲縷縷的血腥氣。忽而紅光閃現,彼岸花開了,紅似絳雲,燦若流霞,妖媚得如勾魂使者,讓人移不開眼卻又不敢直視。   還沒來得及細瞅,彼岸花就消失不見了。莫待“咦”了一聲,對著顧長風的胸膛又戳又摸:“被你身體吃了?還是頭一回見這麼神奇的符咒。”   顧長風抓住他的手,迅速穿好衣服,奔著藥櫃去了:“先處理傷口。”   連著取了三次血,莫待的臉色實在不怎麼好看。上完藥,他躺在顧長風躺過的地方,倒頭就睡。顧長風守在床邊,捂著心口的手微微顫抖。   晚飯後,莫待早早地回房打坐調理。他的房間在逸梅園的深處,不屬於客棧的客房,離眾人的房間都非常遠,尤其是和雪淩寒隔了好幾重院落。顧長風說,武林大會前,房間就已訂完了,謝輕雲他們的是提前預留的。他不知道雪淩寒會入住客棧,也就沒有準備,隻能臨時將書房整理出來給他住。好在書房的環境優雅肅靜,倒也不算委屈。雪淩寒也不挑剔,住得很愉快。唯獨不滿意的是距離莫待遠了,怕有事照顧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