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卷:江湖二十一(1 / 1)

風雪長安道 舒涓 6017 字 2024-03-22

謝輕雲和顧長風從樹林中出來,也沒有來時路上的歡躍。兩人看著陰魂和春二娘相依相偎的身體,感慨之餘又諸多羨慕。“論誰也想不到,談之色變的陰魂夫婦,就這樣死在了荒山野嶺。”謝輕雲嘆道。   “死亡降臨時,從來不會提前打招呼。”莫待試了試靈犀變的鐵鍬,還挺好使。他讓顧長風在選定的地方挖坑,越深越好。“世間的事就是這麼沒道理可講。有的人大大咧咧,滿不在乎的過日子,總能逢兇化吉遇難成祥。有的人步步為營,謹言慎行了一輩子,到頭來卻被僅有的一次小疏忽弄丟了性命。時也,命也。”   “你如何得知李晚煕藏身此間?”   “揭他麵具時,我放了微香蟲在他臉上。微香蟲無色無味,除了主人誰也看不見。被微香蟲附體,不管他身在何方,長風都可以追蹤到。我差人將他的行蹤告知陰魂,本身是想借陰魂的手逼他說出幕後真相,結果反倒害了他夫妻二人的性命。”   “這麼說,你知道陰魂就是李響?”   “當然。你很奇怪我為何會知道?”   “有點。不過,我不打算刨根問底。”謝輕雲見坑已挖好,便將陰魂和春二娘照原樣搬到坑中,用土埋好。“願你倆生生世世結為夫妻。”   生生世世,多美好的願望啊!可有幾人能有生生世世的緣分?莫待劈下一截木頭,當作墓碑立在新起的墳前:“你二人在世時為惡名所累,不宜留名。就這樣默默無名,長眠於此吧。”他轉身朝山下走去,步速不像來時那般匆促,看樣子今晚的事告一段落了。   “你好像很同情他倆?”謝輕雲問。   “他們本身也不是罪惡滔天的人。春二娘是一位鏢師的女兒,父母在押鏢途中被人殺害,從此家門敗落。她靠著拳腳功夫在街上賣藝掙飯吃,勉強混個溫飽。後來,一個有權有勢的糟老頭看中了她,強行將她納為妾室。那老頭的正妻強悍歹毒,容不得她,沒多久便將她賣到煙花地,受盡了淩辱。她不甘被人踐踏,逃跑了一次又一次……最後一次逃跑時跌落山崖,被李響所救。李響同情她的遭遇,將她帶回無影門,征得石中堂同意後為她安排了一份差事。兩人時常見麵,慢慢就有了感情。石中堂看出了端倪,找了個理由把春二娘趕走了。李響知道後,與石中堂吵了起來。石中堂說,未來無影門的掌門人應該娶一個家世顯赫,身世清白的女人為妻。春二娘出生卑賤,會玷汙門楣,招人笑話。李響說,我寧願不做掌門,也絕不負二娘。兩人越吵越激烈,誰也不肯讓誰。盛怒之下,石中堂撂下狠話:有春二娘沒他,有他沒春二娘。三天後,李響從無影門消失了。石中堂對外宣稱,他在保護藏書閣的經書時被人所殺。”   “原來如此!那這木蘭策到底是石中堂讓他帶走的,還是他偷走的?”   “這個就隻有他倆才知道了。”莫待嘆了口氣,又說,“看見李響眼睛的顏色了麼?碧綠幽深,如鬼如魅。據說他是妖和人的後代,可能還有一部分魅的血脈,不知道什麼原因他剛出身就被父母拋棄了,是石中堂撿到了他,一口水一口飯親自將他撫養成人。雖說石中堂待他有如親生兒子,但異於常人的人無論在哪裡受到的待遇都差不多。從小到大,李響沒少受冷眼和排斥,他太懂人世冷暖了。這大概也是他和春二娘相互吸引的原因吧,無依無靠的人總是彼此依靠,抱團取暖。”   “江湖傳言,他夫妻倆喜歡食人心肝,究竟是真是假?”   “何為真?為何假?要不你猜猜看?”莫待笑了笑道,“江湖傳言,說你謝三公子貪戀美色,不務正業,請問是真是假?又說,鳳來客棧的大老板是皇親國戚,人脈通天,請問是真是假?還說,莫待那廝刻板迂腐,愛財如命,請問是真是假?”他摸著錢袋,自語,“我好像是挺愛錢的。這個不算冤枉我。”   謝輕雲噗嗤笑了。難得啊!終於發現了自己的閃光點。   莫待狠狠瞪了他一眼,撇撇嘴沒說話,隻加快了速度。   謝輕雲追著問:“我還有個問題,石中堂對李響好,到底是因為愛他,還是想利用他的特殊身份為自己做事?”   “愛是真的,利用也是真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有時候並不能切分得那麼明白,就像我和長風,你與你二哥。”   “你愛長風毋庸置疑,二哥愛我也是真心實意。那,你愛我麼?”   “滾!”莫待落後一步,陪在顧長風身旁。“滾遠!”   謝輕雲笑道:“打是親罵是愛。你的心意我明白了。”   顧長風飛起一腳,朝他屁股踢去:“不許欺負公子!”   “我哪有欺負他?我隻是說實話——說實話而已。對了,兄長讓你把我倆都收了,你要不要考慮?我很聽話,很好養活的。以後長風主外我主內,你什麼也不用操心,等著我倆伺候就行了。”   顧長風的腳懸在半空,然後慢慢收回。見莫待沒生氣,才放下心來。   莫待深吸一口氣,繼而笑瞇瞇地道:“你過來,我有話要跟你說。”   謝輕雲不但沒過去,反而拉開了兩人的距離:“你說,我聽著呢!”   “剛才還說自己聽話,轉眼就原形畢露了。長風,替我揍這家夥。”   顧長風笑道:“打贏了公子可有獎賞?”   “有,當然有。明兒早上我替你梳頭。”   謝輕雲道:“那如果我贏了呢?你賞什麼?”   莫待笑道:“明天的早飯就由你準備好了。”   “厚此薄彼!過分!”謝輕雲切出一掌,接下了顧長風的拳頭。“你能再偏心一點麼?”   “能。如果你煮的飯長風不喜歡吃,你得重做,直到他滿意為止。”莫待見兩人拳來腳往互不相讓,樂道,“你倆快點分勝負,本公子還等著分彩頭呢!”   謝顧二人異口同聲道:“小財迷!”兩人邊打邊跑邊鬥嘴,莫待不時從旁指點,一路熱熱鬧鬧。   回到客棧,已是後半夜。謝輕雲徑直回房休息,顧長風陪莫待回逸梅園。剛進園子沒走幾步,莫待抓著顧長風彈身後退,喝道:“何方高人?”   一個從頭捂到腳的男子從梅樹的陰影裡走到月光下,正是八月十五當晚出現在瑯寰山的蒙麵人。他靜靜地看著莫待,垂手不語。   莫待按住顧長風握劍的手,小心問道:“是你麼?”   那人摘下麵紗,竟然是木晚心!他溫柔地注視著莫待,用很輕很輕,宛若草木的低語聲說了四個字——和那晚一模一樣的四個字:“是我!晚晚!”   淚如潮水,瞬間湧入了莫待的眼眶。他嘴唇翕張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用一雙淚眼望著木晚心。顧長風瞪了木晚心半晌,才恍然回神,忙跪地行禮。   木晚心輕輕拭去莫待眼角的淚,不管自己也是淚落如雨:“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莫待的手伸向木晚心的臉龐,遲疑了片刻又往後縮。木晚心抓住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含淚笑了:“終於,我真真切切抓著你的手感受到你的溫度了,而不是隻能年復一年的在夢裡想念!”   看著那滿臉的傷痕,莫待的眼裡都是驚痛:“這……是誰將你傷成這樣的?是誰?是誰那麼狠心?竟下此毒手!是誰?”他解開木晚心手上的布,指尖劃過那些交錯的傷痕,顫抖不已,“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傻孩子!”木晚心擁莫待入懷,埋頭在他的發間,柔聲道,“這不關你的事!”他長長舒了口氣,如釋重負地笑了,“謝謝你還活著,謝謝!”   顧長風看著相擁而泣的兩人,也是熱淚盈眶。   過了片刻,木晚心扶起顧長風,上下好一頓打量:“多年不見,你更加沉穩乾練了!”   顧長風畢恭畢敬地道謝、行禮:“您和公子慢慢聊,我去門口守著。”   “不必了。我還有事情要做,說幾句話就走。”木晚心將一個小匣子交給莫待,“這是大嫂留給你的,我終於把它交到你手上了。”   匣子裡是一根淡紫色發帶,乃天蠶絲編織,名為桑梓,水火不侵,刀槍難斷。編織發帶的人應該有一雙世上最靈巧的手和最明亮的眼,還有一顆最有耐性的心。不然,要如何分開數十根擰在一起才有一根頭發粗的蠶絲?又如何要將這千絲萬縷的蠶絲編成美麗的發帶?   莫待想起蘇戀雅總是微笑的臉龐,又是兩眼含悲。   “大嫂臨終時要我轉告你,要心懷希望,向陽而生。以後你就安心做你喜歡做的事,其它的事就交給我來做。”   “本就是我該負的責任,我怎麼能偷懶交給你?”   “你攪入江湖這灘渾水,為的就是我和長風。現在我們都沒事,你可以放手了。”說話間,木晚心已戴好麵紗,“有些事情我去做更名正言順,不是麼?如果我需要援手,自會來找你。”   莫待抓住他的手腕,約莫過了半盞茶的時間後才道:“我隨時聽候差遣。”   木晚心捏了捏他的鼻子,笑道:“差什麼遣!跟你說了上萬遍了,我才是那個隨時聽你差遣,全心全意為你服務的人,你總是不信。我這會還要去追陰魂,先走了。改天有時間再來看你。”   “陰魂?你找他有什麼事?”   “木蘭策在他身上,我勢在必得。”   “你的消息滯後了。”莫待要過春二娘的內衣,又將使用方法說了,“木蘭策的傳說究竟有幾分可信尚待證實,反正我聽著像是虛妄之詞。還有你在書上看到的那幾句歌訣,我也研究過了,沒發現有啥價值。可是,天上地下又有那麼多蓋世高手為它舍了命,也不像一點用處都沒有。依我看,這東西就是個禍害,落在好人手裡還好說,要是落在壞人手裡,不知道會引起怎樣的風波。”   “我以生命向你保證,絕不讓它旁落!絕不!”   “我信你。那日在無涯嶺,是你救了長風麼?”   “是的,是我。當時我並不知道你還活著,更沒有認出你來,但我知道長風對你意味著什麼,便想替你護他周全。後來,我聽說鳳來客棧從不拔劍的顧掌櫃不但拔劍了,還對一個病懨懨的小公子言聽計從,我就知道是你回來了。”木晚心將莫待的手交到顧長風手裡,叮囑道,“護好他!別再讓他有閃失!”他又說了聯絡的方法,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轉身出了逸梅園,腳下沒有一絲聲響。   令人窒息難捱的沉默後,莫待望著浮雲飄遊的天空,鬱鬱長嘆:“可惜了!那個澄澈如水,不理紅塵俗世,讀遍天下好書,隻與清風明月作伴的翩翩少年郎不見了!”   “滄海桑田,人世變幻,原本就充滿了各種變化和變數。公子不必傷懷。”   “等我履行完與梅先生的約定,咱倆就歸隱吧。你想去哪,咱們就去哪。”   顧長風沒有立刻回話。過了一陣,才柔聲道:“既然放不下,就不要勉強自己。隻要能跟在公子身邊,無論以何種方式生活我都是幸福的。公子不要為我考慮太多。”   莫待眼中淚花閃爍:“這世上沒有誰比你更懂我了!有你在我身邊真好!”   顧長風整理著他稍微起皺的衣擺,溫柔笑道:“我會一直在,一直都在。”   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後,飯團從樹葉中伸出腦袋左瞧右瞧,噌地就到了莫待肩上。它從不在莫待以外的人麵前開口講話,包括顧長風也不例外。顧長風知道它傲嬌的脾氣,根本不介意。這會,它打了個哈欠,拍拍莫待的臉,意思是該睡覺了。   “想吃點宵夜再睡麼?”   “好啊!有蔬菜湯麼?”   “有。還想吃點什麼?”   “沒了。就想跟你多待會。”莫待縮著身子蜷著雙腿,將自己當成人形掛件掛在了顧長風的胳膊上,“我餓得沒力氣了,你帶著我。”   顧長風低頭看著他,目光宛若浩渺春波。   風吹雲散。地上暗影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