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卷:棋子三十三(1 / 1)

風雪長安道 舒涓 8065 字 2024-03-22

一株焦枯的老樹上,纏滿了千年常青的老藤。乍一看,還以為是老樹起死回生了。樹頂有一個碩大無比的鳥窩,鳥窩邊上站著一隻頭頂三撮紅毛、雙眼皮大眼睛、嘴長脖子粗的短尾巴鷹,它剛夜獵歸來,精神十分旺健。它梳理完羽毛,以王者的姿態俯瞰大地,俯視眾生。每晚的這個時候,它都會在這裡講奇聞異事。那些發生在白天的故事,大多光鮮亮麗冠冕堂皇,千篇一律的無味。隻有在夜深人靜,撕去精致的偽裝後,故事才具備故事性,才能最大限度地接近真相本身。它清清嗓子,給了那頭拖家帶口想擠到前排的豬獾一個無比威嚴的眼神,慢條斯理地講述剛看到的一樁夜遊神話。   一個時辰前,在老夥計們都望而生畏的桃花源裡,住進了兩名男子,一個是仙界的二殿下雪淩寒,一個是凡人莫待。昨夜他們曾與另一個叫方星翊的人結伴來此探路,當時短尾巴鷹正準備還巢,與他們打過照麵,所以認得。   雪淩寒似乎身染怪病,昏迷不醒,體型縮小了很大一圈。莫待下半身全是血,明顯已體力不支。他瘸著一條腿,將雪淩寒安置在一堆乾草上,然後生火取暖,又將野山桃清甜的汁水擠進雪淩寒嘴裡,為他解渴。做完這些,他本想緩口氣,卻不想……   大概是長年累月講故事的緣故,短尾巴鷹的水平已接近甚至超越了茶館的說書先生,聲音抑揚頓挫,感情豐富充沛,情節一波三折,總能恰到好處地調動聽眾的情緒。當它發出“那樣的一對人啊”的感嘆時,盡管部分聽眾還搞不明白它究竟是惋惜還是欽慕,也都紛紛跟著長籲短嘆,就好像他們聽說了雪淩寒和莫待的故事,就可以判定他們的心意,預見他們的未來似的。   故事在萬眾矚目中開始,在聚精會神中高潮,在議論紛紛中結束,而聽故事的人又在你猜我想中散場。這是短尾巴鷹慣常的伎倆,它喜歡留懸念,吊人胃口。這樣,每晚都不會缺聽眾。   待熱鬧散盡,短尾巴鷹縮回巢中。現在,它要美美地睡一覺。至於故事將如何發展,它並不關心,它隻關心明天是否適合捕獵,所捕的獵物是否美味。   夜空晴朗,星光璀璨。這樣的夜晚,適合聽風,適合相擁,適合做夢。短尾巴鷹的夢剛起了個頭,淒厲的叫聲響起。它不願醒來,在夢中見證了一個生命的誕生,一場喜事的開始:盼星星盼月亮,我那老夥計終於當爹了!明天得抓個小嫩仔去道喜……   短尾巴鷹的夢快做完的時候,天也快亮了。熹微的晨光中,莫待追著一道人影出了桃花源,他腰間中了一劍,渾身是血,形容極其狼狽。   沒有人,隻有秋草秋葉簌簌作響。   莫待倒在地上,意識變得模糊。他爬回雪淩寒身邊,用鎖魂簪將血咒刺入胸膛,把自己做成了傀儡——一個不見救護者不解除符咒、死了也會守護雪淩寒的傀儡!“淩寒……有我在,沒人能傷害你!”說完,握著雪淩寒的手昏死過去。   半炷香後,方星翊出現在桃花源。莫待猛地醒來,幽深似暗夜,閃著詭異亮光的雙眼如鬼如魅。雪淩寒雙手疊放在身前,睡得很沉很香。他衣服上有不少血,應該是莫待的。   “莫公子,是我,方星翊。”方星翊解了清霜,輕聲道,“我是來接你們回去的。你別害怕,我不會傷害淩寒。”   靈犀直指方星翊的眉心,像是指著血海深仇的仇人,恨不得將他剝皮抽筋才能痛快。不等他再說話,靈犀已帶起一片寒光迎麵而來。他沒動,隻是平靜地注視著莫待。靈犀滑過他的臉龐,劃出一道深可見骨的血痕。“你不記得我了麼?在芳菲林,我們一起退敵……”   莫莫待不為所動,厲聲喝道:“退下!”隨著他的動作,鎖魂簪的光暴漲,隨之而來的是他內力的加速流逝。他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帶著雪淩寒一路疾馳到這裡本已是強弩之末,如今又強行啟動傀儡術,還能站著說話不過是憑一口氣撐著罷了。   方星翊喉頭打結,目光晦暗不明。他在找理由,一個十全十美足以說服自己以命相搏的理由。他凝視著莫待,靜思良久,最終理智敗下陣來。“我一定是瘋了!”他嘆息著,凝出一滴生命水,緩緩伸過手去:“仙魔大戰時我受了重傷,淩寒曾用他的生命水為我續命。我的生命水裡有他的氣息,不信你聞。”   莫待眼裡的戾氣有增無減,靈犀又已指向方星翊的脖頸:“退下!”說音剛落,他嘔出一大口血,身體搖搖欲墜,臉上的瘋癲之態卻更甚。   “別再運功了!再這樣下去你會走火入魔的!”方星翊不再猶豫,連彈了幾滴散發著梔子花香氣的生命水到莫待唇上。“你真認不出我了?是我啊,我是方星翊。”   “誰?”莫待遲疑半晌,貓一樣舔了舔嘴唇,細細品嘗生命水的滋味。隨後,他的戒備之色緩和了許多,戾氣也淡了些,卻依然不許方星翊靠近。   “海神門,方星翊。我當真沒有惡意。請你相信我!”   莫待看看方星翊空空的雙手,化靈犀為長棍,輕輕一挑清霜便到了他手中,散發著珍珠般柔和的亮光。“清霜劍?”他一字一頓地說,嘴角浮起一點奇異的笑容。清霜出鞘,化作一股蛇形的青色煙霧附在他腰間的傷口上,將血舔得乾乾凈凈。“方星翊?”   “是,是我!”方星翊小心翼翼地答應著,生怕惹怒好不容易才安撫下來的人。見清霜已吃飽喝足,還滿意地打了個飽嗝,他一時不知道該先嗬斥它一頓,還是該招呼它入鞘。他正糾結,就見清霜扁扁的腦袋蹭了蹭莫待的臉,長長的蛇信舔舐著他的脖子,親密得像是一對情人。莫待不但不反感它的親近,還輕輕摸了摸它的下巴,像在哄豢養的寵物。方星翊震驚極了:這人不但能拔出清霜,看到劍靈的化身,還能與它互動?該不會……像是為了印證他所想,清霜穿過莫待的胸膛,將莫待標記後化作長劍回到他手中。一股陌生的滾燙的熱流竄入他的四肢百骸,預示著清霜的修為更上一層樓。   再看莫待,他脖子左側多了一個蜷伏吐信的蛇形圖案。他似乎知道自己被標記了,也不生氣,咬破指尖將血塗了上去,又指著方星翊的手低聲道:“該你了。”   “不要!我不能這麼做!”方星翊一口回絕。他不願意與莫待結印,更不願意在這種情況下與他結印。“清霜任性,你別怪他。等你身體好了,我會解除印記。”   “我,喜歡……清霜。他,很好。”這一刻,莫待的眼睛恢復了清明,閃爍著清澈又熱烈的光芒。“動手。”   方星翊定定地看了他片晌,無奈嘆道:“罷了!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說完用指尖血將那圖案完全覆蓋。一道耀眼奪目的金光閃過,他的脖子右側多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圖案。他又結出一道印放進莫待身體,那圖案便漸漸消失,好像從來沒出現過。   “你這是怎麼了?”莫待將他尚未完全消化掉的驚詫與煩惱看在眼裡,指尖輕輕碰了碰他的臉頰,流下一滴淺紅色的眼淚:“你,疼不疼?”   “不疼,一點都不疼。”方星翊抹去傷痕,笑得極為溫柔。   “對不起……請你保護好淩寒!”莫待拔掉鎖魂簪,毀掉符咒,再度倒地不起。   方星翊忙喂他吃下止血救心丹,又喂了他幾滴生命水,長嘆:“淩寒何其幸!”   過了片刻,莫待的氣息漸趨平穩,臉色也逐漸恢復了正常。方星翊正要上前查看雪淩寒的情況,一隻手拽住了他的衣角。低頭一看,是剛清醒過來的莫待。“上神,借我一口美人淚吧!我不能讓淩寒看見我這副丟人的模樣。”   方星翊本想說喝了他的生命水就不必再喝美人淚,略微想了想還是遞過去酒壺,雙眸深沉:“它本來就是你的。”   一口美人淚下肚,莫待的腰傷以他喝酒的速度愈合了,隻是碎裂的腿骨還隱隱作疼,卻已無大礙。“哈,神仙的東西還真好使!”他拿掉遮擋腰間傷口的抹額,整理好亂發,“他什麼時候能醒?”   “不好說。也許很快,也許很久。得看他虛化的情況。”   “幸好這骷髏山之行已經結束,他也可以安心將養了。”   “看他這樣子,好像沒經歷過痛苦。他虛化成什麼了?”   “貓,一隻沒毛的貓,奇醜無比,不忍卒看,好在還算溫順聽話。”莫待忽而想起方星翊虛化的兔子,不禁笑道,“說句冒犯的話,仙界的神仙虛化過的動物,是不是都可以湊成一個動物世界了?”   方星翊似乎沒想到他會說這個,微微愣怔了一下道:“也不全都是動物。女性虛化為花草的居多。偶有例外也都是美麗的鳥類,極少有走獸。”   “這樣啊!那淩寒下次虛化還會是貓麼?”   “不會了。虛化不會出現相同的物種,也不會有重復現象,此與彼不會重復,自己也不會與自己重復。每個人,每一次,都絕無僅有,絕不雷同。”   “聽明白了。這神仙也不是那麼好當的,隻虛化這一項就夠麻煩的。”   “當神仙豈止是麻煩,還有許多說不出的不自由。”   “哈?這話從你口中說出來,我怎麼覺得怪怪的?”   “我隻是實話實說。”   “既然你是個實話實說的老實人,那我問你,你過來時有沒有遇見形跡可疑的人?”   “這裡荒僻得很,不是特意找人誰也不會來這裡。”方星翊檢查完雪淩寒的身體,放下心來。“他們都回瑯寰山了,咱們也走吧。”   “我能不回去麼?從此隱遁人間,四處逍遙。”   方星翊沉默片刻後道:“你不能不回去。”   莫待揉著眉心,扯了扯嘴角:“既然不能不回去,那就既來之則安之。”   “救我們的那些人是誰?”   “江湖朋友。他們走了?”   “嗯。一共八人,半數以上的人功力接近上仙。骷髏山的人不是對手,很快便被殺退了,他們也就跟著撤了,自始至終不露真容也不說一個字,當真是來去如風,無跡可尋。”   “不說話是他們在生我的氣,原本我就不該驚動他們。”莫待苦笑。“可是我實在沒辦法見死不救……算了,事已至此,我不後悔。”   “據我所知,你對仙界並無好感,又為何要冒險相救?”   “我對仙界沒好感,並不代表仙界的人就都該死。雖然我隻是個江湖郎中小混混,也沒什麼遠大抱負,但見死不救這事我還真乾不出來。”莫待瞥了方星翊一眼,蹙眉道,“好歹咱倆也曾一起殺過敵,怎麼你還是這副不樂意看見我的表情?我欠你銀子?”   “不是。我是在想你要如何應對即將到來的麻煩?薔薇實在是個禁忌。”   “我不擅長想還未發生的事。總之,天無絕人之路,走一步看一步吧。”   “有些事不能邊走邊看,得提前籌謀方能安度危機。我能幫你做什麼?”   莫待審視了方星翊片刻,笑道:“上神是要救苦救難,超渡我這凡人?”   “我隻是不想欠你人情。”   “你欠我人情了?什麼時候?我怎麼不記得?你可別拿芳菲林說事,那不是你欠我,是仙界欠我。你隻是負責帶隊,負責監察,不負責他們的性命,畢竟他們都不是三歲小孩。”   “你都這麼說了,若我再堅持要還你人情,是不是就有點不知好歹了?”   “星翊上神不惜以身涉險,救仙門弟子出水火,怎會是不知好歹的人?”莫待笑了一笑道,“回去之前,我想求你一件事。別把桃花源裡發生的事說出去,尤其不要告訴淩寒,永遠不要!隻要你不說,我就誇你知好歹,明事理,是個大好人。”   “你千辛萬苦救了他,為什麼不讓他知道?”   “救他,是因為我珍惜他,我願意這麼做。告訴他,會增加他的負擔,這與我的本意完全相反。且淩寒驕傲敏感,如果他知道我為了救他而受傷,他會恨他自己,這更不是我想要的。”   “為了躲避追兵,你和他在此歇了一夜。天亮後,我順著你留下的標記找到了這裡。你沒有受傷,他成功虛化。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方星翊揮手拂去雪淩寒和莫待衣衫上的血跡,言語平淡。“我方星翊言出必踐。”   “多謝!”莫待一揖到底,“如此,我心可安!”   “該說謝的是我,是淩寒,是那些被你救下的人。”方星翊鄭重還了禮,一左一右帶著兩人禦劍飛行,將桃花源拋在身後。   風裹著花香從背後吹來,吹得每個毛孔都通透無比。莫待的心情忽然就好了,竟起了玩笑之心:“如果我真是個大魔頭,你怎麼辦?”   “能怎麼辦?左右不過再打一架就是了。”方星翊的口氣和他掃過莫待的那個眼神一樣淡然,就好像在說“這糕餅不錯,我再吃一口”之類的話。“不被掣肘的時候,我打架還蠻厲害的,一般不會讓人欺負了你。”   “可是……隻有咱倆,雙拳難敵四手啊!”莫待像是信了他的話,愁眉苦臉地道,“咱倆恐怕會死無全屍。”   “我身後還有海神門。我信的人,我爹也信,他會幫咱倆的。”方星翊莫名覺得“咱倆”這個詞比“我們”和“你我”都好聽,便跟莫待學了。“你別操心了,咱倆死不了。”   莫待見他當了真,便再也裝不下去了,哈哈笑道:“別這麼嚴肅,我逗你玩的。”   方星翊又掃了他一眼,隻是這一眼不如之前那一眼淡然,頗為深沉:“我是認真的。”   “你這是……想還人情?”莫待斂去玩笑的神色,正色道,“方星翊,我知道在你心裡我不是什麼好人,不是個值得深交的。好在,我也沒想跟仙界的人做朋友。在這一點上,咱倆扯平。我剛才已經說過了,你不欠我,這是我的真心話,你信我一回。以後,你還是可以聽命行事,不必因為芳菲林的事過意不去,更不必在捅我刀子的時候手軟。雖說我這個人臭毛病一大堆,但也有那麼一兩個優點,比如恩怨分明。如果我真要挾恩圖報或挾私報復,我也不找你。所以,別為了所謂的麵子鉆牛角尖,更不能把海神門扯進來。我可不願因為自身的原因挑起仙門內鬥!聽明白了?”   方星翊聽得很認真,末了似笑非笑地道:“我竟不知,公子原來這般體貼。”   嗯?莫待的腦子出現了短暫的空白,回過神後很不確定地問:“咱倆……想的是同一件事麼?”見方星翊目不斜視,一副“你自己都不確定嗎”的樣子,隻得又把剛才說過的話回想了一遍,嘟囔道,“我沒說錯話啊!”說完這句話,他周身的煞氣盡數散去,整個人看上去閑適安然,一點攻擊性也沒有了。   方星翊見目的達到,便不再繼續這個話題,隻是忍不住想:原來是這樣好哄的人啊!他瞥了眼有點犯困的人,不由自主地放慢了速度。   低頭看去,桃花源隱藏在群山峻嶺間,洞口被密密的荊棘與藤蔓覆蓋。若對這一帶不熟悉,很難發現骷髏山還有這樣一個奇妙的去處。洞裡還有洞,洞裡還有山,洞裡的山和洞外的山大不相同,生長著世間罕見的花草、草藥和珍獸,是天堂,也是地獄。   洞中有種俊美得令人窒息的人形雙頭蛇,雌雄同體,可吐氣成珠,滴血成林,蛻皮成峰。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隻不過,珠是寶貝,卻包藏毒汁,聞之爛腸,沾之喪命;林是綠林,卻荊棘叢生,毒木密布,危機四伏;峰是峻峰,卻煙瘴繚繞,毒物橫行,易進難出。雙頭蛇的壽命不長,因為它們的思想從來不統一,素來是你要左轉我就要右扭,你要朝前我就要向後,你要爬樹我就要鉆洞……它們日日夜夜都生活在無休無止的爭吵與折磨中,一生隻能達成一次共識,那就是在臨死之際,它們都想看看這個從生到死與自己親密無間,卻又天天跟自己作對的家夥到底長什麼樣。當看清楚對方的麵目時,它們的血肉便結為晶石藏在洞中某處,隻剩一具劇毒的枯骨。若有誰不小心碰上了枯骨,就會變成石像,直到有人願意以性命為祭,找到晶石為其解毒。   有人說,這雙頭蛇是桃花源的守護使。因為它們,無人敢擅入桃花源。也有人說,雙頭蛇就是桃花源的縮影,美是真美,也兇險得叫人膽破心寒。還有人說,桃花源對世人的誘惑絕不是雙頭蛇能斬斷的,就像桃花源的美與惡更不是雙頭蛇能代表的。   無論雙頭蛇的傳說有多麼可怖,還是有人前仆後繼奔赴桃花源,想窺其真容,一睹為快。但最終,也沒人能如願。於是,傳說依舊是傳說,依舊是查無實證的傳說。在那些真假難辨,撲朔迷離的傳說中,芳菲林還是那個萬紫芳菲的芳菲林,斷腸崖也還是那個傷情斷腸的斷腸崖,而沒有桃花的桃花源在寒來暑往的輪回中,將那一夜的故事渲染得轟轟烈烈,在春暖秋涼的大地上潑灑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青煙繚繞處,又一條雙頭蛇石化成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