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夫君!”“父皇?!” 借著大進施給他胳膊的力量,陸大古站穩,深呼吸,抬手製止了陸徹的攙扶。 身體似乎比他預想中老化的更快,被無限空間推遲的衰老在此顯現,在本歷史線人看來,這是他年輕時南征北戰積累的暗傷太多,工作強度也太大,積攢的毛病隨著歲數增長爆發出來。 事實也差不多,他對自己這副身體造得太狠了,如果沒這麼狠,他說不定能舒舒服服地度過最後幾年。 “徹兒。”他安慰地扶住青年的脊背,“不必為我難過,一切都有個頭。” 他們慢慢走回宮中。 事情如陸大古預想的繼續著。 對草原人的兩路作戰持續到十一月中旬,結果是帶回上萬匹馬,幾千俘虜,漢國獲得了大片草場。 百越人則一碰就碎,屈服於炸藥包、火炮火槍的步炮協同之下。 才到十月初,他就已經需要對那些地方的頭人下詔封官。 時間來到第二十八年。 穩固新地,發展工業,改良作物。 第二十九年。 這年發生了件大事。 某處海岸上,正在曬網的老人張著網,無意間往遠邊天際線瞥了眼。 隻一眼,他便無法再移開視線,兩眼瞪大。 “他們回來了?!” 海天交接之處冒出些許細小的黑點,接著桅桿、帆布.....整艘大船乘風破浪,九十餘艘船成隊駛來,那是完成了環球航行的船隊,歷時五年多,他們終於回到原點。 “回家了?” 岸上的人們看到船的時候,船上的人也看到了岸,最先看到海岸的人原本昏昏沉沉直打瞌睡,見了岸,馬上精神抖擻,睜大眼睛仔細確認,直到看見熟悉的燈塔和漁村。 “真的回家了!” 他用乾澀的嗓子竭力大喊道: “兄弟們,我們真的回家了!” 其他船員急不可耐地跟著確認,辨出熟悉的事物之後,他們放聲大叫,或是大哭,或是高歌,或是起舞。 “回家啦!!!” “哈哈哈哈哈!!” “他媽的,真是個球啊———” 船剛靠岸,船員們,早已聞訊趕來的人們迎回這些完成遠洋航行的英雄,擁抱他們,又哭又笑,歡呼雀躍,不少人拿出本來備給過年的鞭炮。 劈裡啪啦的喜慶爆竹伴著當地官員向他們大聲祝賀,並迎接那些采自航行途中的各種植物種子,包括陸大古心心念念的玉米,和與瑪雅人友好往來得到的辣椒等物什,都被竭盡所能,盡量完好地種到大古在漢國各地的實驗田,由他手下的勛章工人嚴格看護。 他決心用本次任務最後的時間沖刺一把,提高作物產量,拓展民眾的食譜選擇。 如是,冬去春來。 持續到某個很平常的下午,皇宮內的小莊園裡。 午後的風很溫柔。 “咳,咳.....” 他真的老了。 滿頭白發的男人坐在躺椅邊。 他的妻子在躺椅上,蓋著毯子,半睜著眼睛,好像迷迷糊糊的,隨時可能睡著。 “大古。” 他聽見妻子叫他,點頭回應: “嗯,我在。” “你說過,如果真有地府的話,你會下地獄的吧?” “嗯,會的。” “那地獄裡有沒有花?” “這.....”他認真地思考了下,搖頭,“我不知道。” “就算沒有也不用擔心。” 她的眼睛忽然睜開,陸大古看到,那對湛藍的瞳中閃爍著輝光,眉眼含笑,她伸手摸大古的臉頰: “我把花種、穀種都帶著身上,要是真的下去了。” “我們就一起種吧。” 陸大古按著那隻手,點頭: “好。” 她的手漸漸失卻了力氣,在大古眼中,她睡得很安詳,他湊近些,用額頭靠了下妻子的額前,輕輕地掖好毯子。 繼而起身,走出門,胸口悶痛著,他隻手用力按住心口,隻手按住越來越昏沉的頭,他察覺到,神誌越來越模糊、混沌,連思維加速都無法改變那卡殼般的遲鈍感。 “馬!” 陸大古咬緊牙關,大聲爆喝,老邁的身軀發出洪亮得不似老者的聲音: “把我的馬牽來!” “陛下.....” “馬!” 侍從為他牽來棗紅大馬,他翻身上去,就揮舞馬鞭,直沖皇宮東門。 守門禁軍不敢攔他,遠遠地開了門。 “駕!駕!” 狂風吹飛了散亂的頭冠,腰間玉佩和鋼劍也墜落,陸大古全然不顧,不斷驅使身下的馬兒,讓它跑得更快,跑出了城,待入目有金黃的田野,才讓它止住,順手安撫坐騎,翻身下馬,焦急地跑到田裡去,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走脫了靴子,赤著腳,直往田地中間忙於收割的老翁。 老翁見他來,不可置信地張開嘴,既驚又喜,剛要說些什麼。 大古已經拽住老翁的手,忙問: “老丈,你們這兒的田,能產多少糧食?” “去歲雨少,老天爺不賞臉,才五百多斤。”老翁感激地答道,“今年風調雨順,足足有九百斤,九百斤吶,皇上!” “.....不夠!” 他重重地哀嘆著,抽離了氣力,倒下去: “不夠。” 耳邊好像有驚呼,遠處有人騎著馬追來,好些鄉民往這邊聚集。 陸大古的精神愈發恍惚,他回顧這三十年,他來的時候,大地上七個國家,兩千多萬人互相攻伐、亂戰不息,他走的時候,四千多萬人、邁入第一次工業革命的大一統帝國建立起來。 “父皇!父皇!!” 他聽到熟悉的聲音在哭,那聲音的來源緊緊地抱著自己,讓他神智稍稍清醒了些。 “徹.兒.....”舌頭不聽使喚地打顫,大古對他說出最後的告誡,“我把國家....交給你,你要善待你的國家,仁愛....你的子民,君如舟,民如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是!是!孩兒知道了!”陸徹眼裡噙著淚,不停地吸氣,用力點頭,“您省著些力氣,少說點話.” 他又恍惚起來,混沌雜亂的思緒裡浮出他對這個國家的期望,最好的情況下,這個國家將在最多三四百年後,由底層工、農、知識分子和商人內部引爆,重建一個更現代化的國家.....那這三四百年內的人怎麼辦? 難道他們就活該枉死嗎? 他們怎麼辦? 他們怎麼辦?! 陸大古一把拽住圍在他身邊的鄉民中一個青年的胳膊,追問: “我走以後,你們怎麼辦?!” 然後竭力掙紮著向天空伸出手: “老天爺!———” 他的喊聲是那樣淒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似哀似嘆,似怒似怨,神情又是那樣猙獰,那樣無助,好像要把全部的不甘都發泄在喊聲裡,渾濁的瞳中似有漆黑業火流淌,殘存的意誌洶湧燃燒: “我平生從未求過你什麼。” “這次我求求你——” 那伸向天空的手用力地握緊,好像要抓住什麼: “給我一個救人的方吧———” 然後。 瞳中的火焰熄滅了。 那手裡終究什麼也沒抓住,摔落下來。 “父皇?父皇?!” “陛下!” 他們都開始哭。 年青些的人們迷茫起來,心裡空落落的,好像有什麼理所當然的東西消失了。 上了年紀的老人們則跪倒在地,天塌地陷般撕心裂肺地號啕大哭。 在這哭嚎間,四麵八方響起人們的頌唱: “天有鯤鵬!——展翅蒼穹!——” “六合一掃——四海統!” 一道他們看不見的光錐投射下來。 陸大古的意識逐漸升高,他恢復了年青的樣子,飄在半空,下方蒼老的身軀還躺在悲鳴不止的陸徹懷中,萬事萬物開始無限放大,又無限縮小。 遠方的人們也唱道: “天有鯤鵬,展翅蒼穹;六合一掃,四海統。” 他最後回頭望了眼,擦拭了下眼角的淚水,牽起飄在身邊的妻子的手。 光芒在他眼前閃爍。 無限空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