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使君,我們是不是走錯方向了?” 跟在鄭叔清身後的方重勇,發現他們一行人正在往長安城東的春明門而去。而出門後不遠的地方,就是當日李隆基“一日殺三子”的場所:城東驛! “我們去城東驛跟那人見麵。” 鄭叔清麵色有些不太自然的說道。城東驛前不久可是有三位皇子被吊死在驛站大堂的房梁上,如今牛仙客居然可以麵不改色的住在那裡。 這大概就是從基層乾上來的老實人吧! 鄭叔清心中忍不住感慨。當日他與牛仙客接洽,對方的態度十分謙和,那簡直不像是已經成為工部尚書的人,反而像個基層辦事的小吏。 當初在夔州,跟在鄭叔清身後屁顛屁顛辦雜事的那些人,跟牛仙客身上帶著同樣一股氣息。鄭叔清提出有事情明日討教後,對方居然毫不猶豫就滿口答應下來。 不得不說,李林甫把牛仙客的心態拿捏得很準確,吏員出身的牛仙客,猛然間從河西邊鎮調到中樞為官,看到帝都的宏偉模樣,又想起這裡復雜的官場,以及被人鄙視(不止張九齡等人)的心酸。 想找個政治盟友的心思簡直就是明擺在那裡的! 長期在基層打滾的牛仙客,又何嘗不知道人脈的重要性呢?他能一路走上來,不就是靠著上司的提攜麼? “呃,你到現在都沒告訴我是什麼人?而且案牘也不給我看,要不這奏疏你自己寫吧。” 方重勇轉身就要走,結果被鄭叔清趕忙的拉住袖子。 “可別!來都來了,就去看一看嘛,老規矩,我今日是啞巴,一切你做主便是!這個人叫牛仙客,在河西乾了幾十年,如今剛剛被授予工部尚書之職,你可得客氣點。” 鄭叔清連忙安撫方重勇說道,額頭上冷汗都要冒出來了。這種時候撂挑子,那是真會死人的! “牛仙客,這個名字好像挺耳熟的。” 方重勇自言自語的嘀咕道。 他回憶了一下,貌似前世在歷史課本上看到過這個人,隻是對方有什麼事跡就完全不記得了。 “行吧,那就最後一次了啊,鄭侍郎。” 方重勇無奈嘆了口氣。 “保證最後一次,以後再不來煩你了,嘿嘿。” 聽到“侍郎”二字,鄭叔清心花怒放。有牛仙客這位河西資深官僚的見識,再加上撈錢恐怖如斯的方重勇,二人聯手足以把他推上戶部侍郎的寶座了。 鄭叔清覺得自己當官雖然腦子不行,但是手腕卻很行。 至於為什麼如此大事他不找幕僚商議,那是因為唐代的幕僚也是官員,也就是所謂的“佐官”。當鄭叔清不是夔州刺史了以後,他身邊那些佐官也就不聽他使喚了。 唐代就是這樣,文官上位的通道還是有很多的,佐官就是一條不太好走的小路。所以沒有哪個有本事的人,會願意去當一個沒有官身的“純幕僚”。 佐官的門檻很低,隻要不是“賤籍”的都可以,甚至有些商人通過捐錢,也可以獲得類似的官職。當然了,官身什麼的不重要,真正要命的是“差事”。 方重勇是因為太年輕了,屬於“童工”。要不然這種水平的人,早就當官了。隻要不是在鄭叔清麾下做官,方重勇理論上便可以完全不鳥這位即將成為戶部侍郎的官老爺。 “我們今日空著手來,會不會不太好?” 快到城東驛的時候,方重勇忽然想起這一茬,停下腳步詢問道。讓人家當“顧問”,谘詢費什麼的難道不給?這個有點太不講究了。 “難道你以為送禮都是拖著牛車,把禮物送過去麼?” 鄭叔清也停下腳步,沒好氣的反問道。 “那不然呢?伱給我送禮不就是這樣麼?那頭老牛臨走還吃了我一頓草料呢。” 一想起這件事方重勇就有氣,老鄭開車來送禮居然不給車加滿油,臨走還蹭了自己一箱子汽油,真是豈有此理。 “你懂個屁,要是我把車拉過去,豈不擺明了我在行賄朝廷大員?將來我為戶部侍郎,與牛尚書同朝為官,這難道不會被禦史臺的官員彈劾?” 鄭叔清拿出一張拜貼在方重勇麵前晃了晃,壓低聲音說道: “這是一張靠近西市崇賢坊內的宅院房契。牛尚書初到長安,難道不要置辦產業麼?這房契省了他許多功夫吧? 論機巧謀劃,某不如你。 論官場禮數,你還差得遠。” 明白了,果然還是你會玩啊。 看到鄭叔清臉上帶著得意,方重勇微微點頭,官場的那點道道真是不值得拿出來特意去說,終究不過是“蠅營狗茍”四個字而已嘛。 當然了,李隆基也是會贈與牛仙客宅院以示恩寵的,這張房契看似無用而多餘,實則是表達李林甫一係的官員對牛仙客這個外來大官的籠絡與接納! 鄭叔清贈送給牛仙客的房產,那可就未必一定是鄭叔清本人的財產。這裡頭的內情,方重勇已經不想去打聽了。 總結兩個字:很潤。 相對於官員的上位,財帛田產這些附屬品,那都是鏡中花水中月,不值一提的東西。 沒有權力,都是替人家當免費的保管員呢。 二人進入城東驛,方重勇下意識的看了看當初吊著三個皇子的房梁,那猙獰可怖的畫麵,至今仍在腦海。 這一切似乎時刻提醒著他,官場險惡,福禍難料。宦海沉浮不僅要靠一身本事,有時候運氣與出身也很重要。 更不要說,這盛唐,也沒多少好日子了啊! …… “地方簡陋,二位請坐,請坐。我這便來煮茶。” 牛仙客已經是六旬老人,衣著樸實似農家漢,一點架子也沒有。 “牛尚書不必客氣,鄭侍郎昨日忽染急病,口不能言,一切由我這個童子來問詢。如有禮數不周,還請牛尚書別見怪。” 方重勇對著牛仙客躬身行禮道。 “哪裡來的什麼尚書啊,朝廷的任命還沒有下來,鄙人現在也是白身而已,白身而已。” 牛仙客拿來了一套簡陋的茶具,開始熟練的煮茶。他一邊打碎茶餅,一邊和藹笑道:“鄭侍郎有什麼想問的就直接問吧,都是為了河西百姓,為了邊疆安定。 在下必定毫無保留,有什麼說什麼坦白相告,不會耽誤河西的大局。” 牛仙客的態度很誠懇,有些出乎方重勇的意料。一個不認識的大官被人問話,隨便敷衍幾句有所交代就可以了,有必要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麼? 其實方重勇不知道的是,牛仙客之所以答應鄭叔清問詢河西之事,並不完是因為看李林甫的麵子,甚至這個因素都不是主因。 真正的原因,是跟牛仙客本人的人生經歷密切相關的。 牛仙客本就是涇州鶉觚人,出身河西附近。又在河西走廊當了幾十年的官,可以說從民到吏到官到大官,他全都當了一遍。 他在河西的履歷之豐富,紮根之深入,大唐這麼多官員裡麵,可以當之無愧的豎起大拇指說一句:郎博萬! 河西是牛仙客的故鄉,生他養他,並讓他上青雲路的地方。牛仙客在河西乾得好,跟他是本地出身的履歷不無關係。 現在聽說朝廷準備從河西用兵對陣吐蕃,牛仙客自然是要傾囊相授,為自己的家鄉貢獻一份力量。 鄭叔清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又指了指方重勇,對著牛仙客微微點頭,那意思很明白:我不能說話,這孩子說的就代表我說的。 “牛尚書,請問一下,河西武庫之兵戈,弓弩,箭矢,盔甲,橫刀陌刀,馬鞍馬鐙等軍備,是本地自產,還是來自關中?” 方重勇沉聲詢問道,已經在桌案上鋪開大紙,準備記錄。 本來牛仙客還在想一個孩童會問出什麼問題來,沒想到第一個問題,就直指河西四郡的最大弱點! “小郎君有所不知,河西所有軍備,皆是來自關中,其中多半來自長安。而長安的許多弓弩等物,又有來自關中以外的地方。 河西走廊多為沙洲,草場繁茂,樹木卻是不多。製備弓弩所需之木料,河西無法提供,連栽樹都等不及,又哪裡有樹木可以砍伐呢? 至於造甲胄所需,除了冶煉生鐵所需的鐵礦外,還需要將木料燒製為木炭。這些東西,河西都無法自產。而府兵從軍所需的弓弩,橫刀,箭矢,許多都是來自粟特商賈,其來源駁雜,不可一概而論。 鄭侍郎不愧是當戶部侍郎的人,發問真是一針見血。河西之患,在於軍備。” 牛仙客忍不住贊譽了鄭叔清一番。 “嗯,這些某都記下了。那麼再問牛尚書一個問題,河西缺糧麼?缺多少?哪裡缺?” 聽到這個問題,牛仙客與鄭叔清二人都麵麵相覷,方重勇那“缺乏常識”的毛病又犯了。 牛仙客哈哈大笑道:“這是小郎君自己想問的吧。河西盛產糧秣,並為朝廷養馬七萬匹。不過朝廷屯田之地多的僅在涼州甘州而已,其他地方包括西域,都要靠這裡供給糧秣。 關中缺糧的時候,河西反而要為關中供給糧草呢。” 說起自己的家鄉,牛仙客忍不住一陣自豪。 方重勇輕咳一聲掩蓋自己的尷尬,他前世的時候甘肅腹地生態已經被破壞得不成樣子,缺水缺到人嗓子乾疼。 但此時的河西走廊,特別是涼州那一帶,乃是朝廷花了大力氣屯田的膏腴之地。可以看做是西域跟河西走廊西段的糧草供給倉庫。 甚至前兩年關中缺糧了,涼州那邊還運了不少糧食到長安! “河西府兵多麼?還是在當地募兵,家眷都在當地麼?” 方重勇一連串問了幾個問題。 牛仙客臉上表情一陣恍惚,像是回到了當年的歲月,他想了想搖搖頭道:“這些事情當真是一言難盡。那些人雖然還叫府兵,但早已不是府兵的規矩。 村中男丁,有過從軍經歷者,十之八九,可謂民即是兵,兵亦是民。朝廷照本宣科的處理河西之事,那是行不通的。 府兵軍籍的各類人,皆以年過五旬,且不再增加。剩下的都是募役、土團,邊塞將士苦,已多年無輪換,大部分都在河西落戶安家,朝廷賬冊,恐無以為信。” 牛俠客向方重勇介紹了河西邊鎮令人觸目驚心的兵製。 所謂府兵,早就是名義上的字眼,至於府兵的規矩,像什麼“兄弟二人從軍還一人”之類的規矩,更是捏著鼻子哄眼睛的自欺欺人之舉。 就算是募兵,因為多年不曾輪換,大部分內地招募的兵員,都在當地落戶結婚生子了。而河西戰事頻繁,各種渠道從軍的男丁數不勝數。 若是把貴族老爺免兵役,再加上老弱也排除的話。 那就是全民皆兵! 牛仙客說,他在營田官麾下當差的時候,見過五十七歲的府兵,後來死在了戰場上。他兒子二十歲,次年也死在了戰場上。 至於絕戶沒有,牛仙客不知道,因為那時候他已經高升,去了別處當官。 河西之所以繁華,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是處於絲綢之路的關鍵通道上,位置非常關鍵。二來也是軍屯和大範圍的軍事化在一定程度上克製了土地兼並。 這裡注定不可能有什麼世家大戶,向著朝廷的時候就是邊鎮,不向著朝廷就是軍閥。以現在的局麵來說,河西那邊政令的通暢程度遠超關中以外的其他地方。 世家想玩土地兼並?河西那邊人人皆兵,你兼並試試看! “河西那邊有什麼物產呢?比如說長安這邊少見的。” 方重勇一邊問一邊做“筆記”,心中萬分感慨。牛仙客口中的河西,跟他心中那個因為缺水而經濟發展滯後的甘肅腹地,完全對不上號! “河西特產可就多了!首先值得一說的,就是那粟特織錦啊!不過並不是河西產的,是粟特人帶來的。” 一提到這個,牛仙客就絡繹不絕。 “羔羊、葡萄酒、夜光杯、粟特織錦,唉,這一時半會,我都說不完啊。你讓我慢慢說……” 看著他一邊說一邊臉上帶著飛揚的神采,好似年輕了好幾歲。 方重勇心中暗想,牛仙客雖然現在被任命為工部尚書,但他恐怕依舊是將自己當成了當年那個在家鄉發光發熱,廣受愛戴好評的地方官僚。 俗話說樹挪死人挪活,可有時候也不缺反例。 牛仙客明明可以在河西乾一番大事,朝廷又何苦將他弄到中樞來被孤立被打壓呢? 這是個好人,但未必能在中樞當個好官,可惜了誒。 方重勇心中暗嘆,拿著毛筆的手,在紙上寫得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