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沒有直接回答要不要讓方重勇去河西,但是第二天卻邀請他一起泡溫泉,還屏退了其他人。 至於楊玉環,根本就不曾露麵,方重勇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這裡。 九龍湯池的規模比預想要小很多,此時此刻外麵下著鵝毛大雪,方重勇麵無表情的泡在溫泉裡,絲毫感覺不到冬天的寒意。 帝王的享受,那是什麼時候都四季如春,沒有饑寒之苦。 方重勇心中冒出來一個奇怪的念頭,萬一這溫泉池子太大,皇帝在裡麵泡澡的時候暈過去了溺水怎麼辦? 隻怕到時候連救援都是麻煩事。 果然還是小點的好。 “你的檢校千牛衛中郎將的官職,也可以往上升一升了。朕覺得,你當個千牛衛大將軍就不錯。” 李隆基摸著下巴上的長須哈哈笑道。 方重勇看了看對方軟趴趴的大肚腩,鬆弛的肌膚,還有身上肥而不胖,穿上袍子就被掩蓋住的贅肉,連忙不自覺的移開了目光。 他叉手行禮道:“一切但憑聖人做主。” “嗯,不過你能不能告訴朕,你去河西想做什麼呢?買昆侖奴還是買西域來的物件? 涼州是不錯,但是你待幾天也就膩煩了,整天麵朝黃沙,也沒什麼意思啊。” 李隆基疑惑問道,始終搞不清方重勇的真實想法。 “回聖人,大唐氣象,半在河西。如果不去河西,就像是沒出生在大唐一樣。聖人是因為國務繁忙沒有時間移駕河西,但我乃童子又沒有什麼要緊的大事去辦。趁著年輕,去河西感受一下大唐的榮耀,也算不枉此生。 總比留在長安與那些權貴子弟們遛馬鬥雞要好得多。” 方重勇鄭重行禮說道。 “你啊,隻是不想別人開口就說伱是方節帥之子罷了,說這麼多客套話給朕做什麼呢?” 李隆基得意洋洋的擺了擺手,隨即嘆息道:“你父是難得的良將,聽聞你定了親,未來嶽父亦是萬裡挑一的將才,想來你的壓力很大吧。” “聖人明鑒,一切都瞞不過聖人。” 方重勇小心翼翼的躬身行了一禮。 “河西雖然很亂,但涼州城還是安全的。你想要個州府參軍的閑職,那朕就給你個州府參軍。你跟在崔希逸身邊多看多學就是了,至於你嶽父嘛,朕也將他派去擔任赤水軍使,坐鎮涼州城,你看這樣如何啊。” “謝聖人!” 方重勇激動說道,沒想到他籌劃很久,還有後續操作的事情,居然可以提前搞定! “對了,出仕需要身份,你不考科舉,那朕就賜你一個挽郎的身份吧。” 李隆基嗬嗬笑道。 反正,方重勇是給前太子李瑛三人抬過棺的,賜一個“挽郎”的身份也不算過分。 方重勇以為是方有德在幽州搞出很多事情來,讓虛榮又自大的李隆基很高興,所以才如此好說話。 但當他回到華清宮內的住所之後,李隆基又將一個重量級朝臣叫到了這裡,那個人便是被李隆基昵稱為“哥奴”的李林甫! 比起剛才的輕鬆氣氛,此時李隆基與李林甫的談話就很沉重了。 開元九年,朔方粟特雜胡造反,亂平之後,唐庭為杜絕後患,將六州粟特人總體遷走,“徙河曲六州殘胡五萬餘口於許、汝、唐、鄧、仙、豫等州,空河南、朔方千裡之地。” 現在這些胡人又開始勾結黨項作亂,李林甫就建議,將六州胡人遷回原籍,釜底抽薪的解決六州胡作亂的問題。 當初,六州之地已經被這批雜胡開發的比較完善了,唐庭將這批突厥化的粟特人遷走,老實說事情辦得有點惡心人。收回別人的良田,然後強製遷徙去開荒,這件事確實做得不地道。 而現在,經過二十年的開發,雜胡們又把新地盤開發出來了,結果唐庭又要把這些人遷徙回去! 這個操作,有點像是養肥了小豬然後被店家回收,以老豬換小豬繼續再養,稍微有點下賤。 就連李林甫都感覺不好意思,來征求李隆基的建議。 “你覺得如何處置比較好呢?” 李隆基不以為意的問道。這種事情他根本就不想管,隻要李林甫的辦法還行的話,那就照此辦理吧。 “牛仙客當年在河西,多與粟特人打交道,為人信義。可遣牛仙客前往六州之地招撫雜胡,如此可不費一兵一卒解決難題。” 李林甫臉不紅心不跳的就把牛仙客往死裡坑。 關鍵是,這一切都符合朝廷的規章製度,牛仙客工部尚書的職務再加個差遣“招撫使”,就可以開搞了,根本用不著多麻煩的程序。 你是朝廷的大臣,六部尚書。讓你去招撫胡人怎麼了,是配不上你,還是不想去? 官字兩個口,別說牛仙客隻是個沒有後臺的“老實人”,就算他跟鄭叔清一樣油滑,也逃不過這樣的差遣。 招撫雜胡在邊疆落戶,成了自然是大功一件,但誰說那些雜胡們就不能看朝廷的使者不順眼,一刀將其剁了呢? 隻能說李林甫整人的手法實在是太高明,令人防不勝防。他都不需要紅臉,也不需要去進讒言,就能把一個朝廷高官給坑死。 “那就派牛仙客去。不過哥奴,朕覺得,不能立壽王為太子。” 李隆基忽然轉換話題,麵色肅然說道。 “壽王仁而愛人,乃是太子的首選,請陛下三思。” 李林甫麵色平靜的叉手行禮,看不出心中是如何想的。 “罷了,此事以後再議。上次你對朕說的,王忠嗣與忠王交往過密,所以不便為龍武軍左軍將軍。朕這兩天想了想,覺得你說得很有道理。 所以朕將他調離長安,去赤水軍中任職,你以為如何呢?” 李隆基一邊用手掌撥溫熱的泉水,一邊輕鬆寫意問道。 “微臣沒有異議,此舉甚好。” 李林甫微笑行禮道。 “方有德上書,建議烏知義為龍武軍左軍將軍,你以為如何?” 李隆基再次發問。 “微臣以為,禦史中丞李適之,可接替烏知義平盧節度使之職。” “嗯,朕也是這麼認為的,那你就負責起草詔書吧。” 處理完了政務,李隆基有些疲憊的擺了擺手,李林甫穿好衣服就離開了湯池,坐馬車返回長安了,一刻都沒有多耽擱。 不經意之間,他已經把皇甫惟明、王忠嗣、牛仙客、李適之這些人全部都趕出了長安。剩下的,就是用洛陽含嘉倉的事情,慢慢鈍刀子割肉了。 現在長安的中樞,大半都是他的人,李隆基也默許各路人馬在外公乾,不乾擾李林甫施政。 修長安到洛陽之間的運河,改革現有的法律條文,將不合時宜的刪掉,逐漸將租庸調在稅收中的比例降低,慢慢增加戶稅來補齊差額。 李林甫心中盤算著一件又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租庸調的戶籍,一年比一年假,逃戶一年比一年多。越是逃,加到不逃之人身上的租庸調就越多,然後逃戶就更多,反正賬冊都是假的,地方官吏也是沒辦法。並非每一個地方都如夔州那樣是商埠,可以輕鬆用商稅補齊差額。 國家的用度也一年比一年大,府兵番上的比例越來越少,兵部那本賬冊,已經不對士卒的出處用府兵來標定了。統一都是“長征健兒”“團結”這樣的字眼。 就連龍武軍都不是府兵的構成。 募兵的軍費一年至少得一千萬貫,占中樞開支的大頭,遠遠超過了開元初年的兩百萬貫。 李林甫心裡想著一件又一件麻煩事,似乎哪一件都不好解決。 “聖人的攤子鋪得太大了啊。” 馬車裡,李林甫忍不住嘆息了一聲。 …… 洛陽城內,鵝毛大雪同樣一片一片的落下。 此刻鄭叔清站在這座宏偉的糧倉跟前,內心復雜。一肚子苦水不知道要跟誰去發作。 因為鄭叔清發現他好像被李隆基或者李林甫給坑了,但卻又沒辦法挽回局麵。 還好現在是冬天,不是收糧食的季節,還有時間可以想辦法。若是到了明年初夏還想不到好辦法,那他這個戶部侍郎,就真的當到頭了! 含嘉倉是大唐第一糧倉,巔峰時期,儲存了大唐一半的國家儲備糧。 它的的確確是威震四方的巨型糧倉,天下無出其右者,至少曾經是,甚至十年前乃至五年前都是,但現在已經空了大半。 鄭叔清來的時候,李林甫說是清查糧庫庫存就行了,其他的不用管。結果把那些官員查辦以後,轉運糧食到含嘉倉的任務,就落到他這個戶部侍郎兼轉運使頭上了! 本來,含嘉倉的管理是互相製約的,以司農寺為主,由監門衛瞥衛,禦史臺監察,本倉官員隻負責檢驗、函量、計籌、記錄、入窖等事宜,由司農卿最後檢署,根本輪不到鄭叔清過問。 但是現在前任司農卿皇甫惟明被調到了隴右擔任軍職,主導對吐蕃作戰了。 缺了一個牽頭人。 再加上轉運使這個官職新設立不久,就是為了統合不同部門的運作。所以這個鍋就被鄭叔清給接下來了。 要是普通的糧倉,想想辦法糊弄一下也行。可是含嘉倉是不一樣的,它太大又太重要,不能等閑視之。 含嘉倉位於大唐東都洛陽城內,單獨為一個有城門的小城,名為“含嘉城”。 其倉城為長方形,四周高墻圍攏。其中南北城墻長615米,東西墻長725米,墻寬15~17米,墻高1~6.5米,倉城麵積約為43萬平方米,儲量驚人! 哪怕現在隻有最大儲量的兩三成,糧食儲量也是個恐怖的天文數字。 在裴耀卿改道通濟渠之前,南北運河的轉運中心,都是洛陽的含嘉倉。所有來自江淮與江南的糧草,都要先入庫含嘉倉,再陸路轉運到長安。 大唐在長安與洛陽之間,單獨開辟一條的“馳道”,專門負責往關中輸送糧秣。 然而,含嘉倉的情況,沒有常人想得那麼簡單。這次倉庫缺糧,主要原因也不是官員瀆職。 世界上並沒有什麼供給天下百年不倒的糧倉,那些都是不了解內情的人所妄想出來的。 實際上,糧倉有一個很關鍵又很隱蔽的數據,導致了它不能單獨存在。正是因為這個,導致了含嘉倉今天的局麵。 這個關鍵數據,便是所有的糧食都是有保質期的,而且這個保質期,相對於王朝壽命來說,並不長。 含嘉倉是地下糧倉,當初建立的時候就是按最高標準來建的,存糧的保質期也算是長的,但也就“乾燥之地,粟可存9年,米5年;潮溫之地,粟存5年,米存3年”而已。 糧倉的製度是推陳出新,漕運不走洛陽,那麼含嘉倉就必然會空,就這麼簡單而直白的道理。 糧食不運走的話,保質期快到了,就隻能就地在洛陽販賣。而糧倉隻是負責保管糧食,官府賑災與收集購買糧食的機構另有其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好像誰都有責任,又好像誰都沒做錯事,到最後就變成了一筆爛賬。 鄭叔清麵前的含嘉倉監倉禦史、押倉史,連大氣都不敢出。隻要這位轉運使一封奏折上去,他們就會立刻完蛋。 “二位有沒有什麼可以教我的呢?” 鄭叔清看著不敢抬頭的二人嘆息問道。 “鄭侍郎啊,當年裴相公改了漕運通道,而含嘉倉運轉的規矩還是從前的沒有變。現在糧食都到汴口那邊的河陰倉去了,我們也沒有辦法啊。” 白發蒼蒼的監倉禦史嘆息說道。 誰都知道汴口那裡成了新的轉運之地,糧秣成堆。但誰都不肯出這個頭,提出放棄運轉百年的含嘉倉,放棄這個巨型國家戰略儲備倉庫。 李林甫讓鄭叔清想辦法在數年時間內,給含嘉倉“回回血”,起碼將糧倉填滿一半吧。 而且在辦這件事的同時,還要不斷向長安城外的“專有糧庫”運糧,以供應河西軍需。 這怎麼搞啊! 鄭叔清完全沒有頭緒,他又變不出糧食來! “本官已經給聖人寫了奏折,到時候完不成朝廷的政令,不過是我拖著你們一起完蛋罷了。 我最多不過罷官,含嘉倉的缺糧是本官查出來的,我沒什麼責任。可是你們最後會如何,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 鄭叔清甩了甩袖口,轉身離去上了牛車。 難道要用和糴法麼? 他心中揣摩著那些常規辦法,越想越是感覺自己最後會死得很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