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 白亭堡,一個名為堡壘,實則觀景臺的地方。白天的時候在這裡眺望白亭海,可以看到一片片泛白的湖水和遠處翠綠的水草交相輝映。 飛速遊動的魚兒,被多姿的水鳥追逐捕殺。 一副生機盎然的畫麵,堪稱是塞上江南。 而晚上觀景則可以看到一輪明月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湖水當中,優雅而神秘。 河西輪值,未有如白亭軍舒適者。 這天夜裡不當值,白亭軍軍使辛雲京正在簽押房,慢慢的品味著涼州城內胡商們“孝敬”的西域葡萄酒。 此時的他,眼神迷離,表情陶醉!帶著些許不易察覺的得意。 拋開這刀口舔血不談,涼州真是好地方啊! 什麼都不缺! 辛雲京忍不住感慨的想道。 “嗬嗬,崔希逸也當不了幾天節度使了,還想來擺譜,就他也配麼?” 他嘿嘿冷笑,朝地上啐了一口。年輕且高位的辛雲京,心中是有幾分傲氣的。 並不是他看不起節度使這個官職,而是所謂“弱勢”的節度使……還真就那麼一回事。 一般來說,任期四年,首先得花一年時間熟悉地方軍務、熟悉軍中人脈,掌控各部主將。 然後還要操持軍務,防備吐蕃,防備突厥。 精力完全被分散了! 等好不容易熟悉本地風土民情了,又會被朝廷一紙調令調走,以免節度使在涼州本地坐大! 這個製度的先天缺陷,讓本地大族找到了應對的辦法。 那就是“高層虛與委蛇,基層官官相護”,讓節度使們開開心心的乾四年回長安述職就完事了! 崔希逸去年才來,連本地各軍都沒有徹底掌控,注定了是一個弱勢節度使。 搶天竺僧侶袈裟後的那一番操作,也是辛雲京思前想後,權衡利弊之後的決斷。 不能拿的錢,絕對不要拿!丟失的那一枚魚符,就是整件事中最大的破綻!這贓款拿了後患無窮! 隻能後續用“黑吃黑”的辦法乾掉銷贓的突厥商人,堵死漏洞再李代桃僵,這件事才算是安枕無憂。 當然,付出的代價也很可觀:因為殺銷贓人,把自己名聲搞臭了。 幾年內都無法再“乾私活”,金錢上的損失很大。這對於白亭軍的軍隊建設,是有些不利影響的。 其實和方重勇想的不完全一樣,河西走廊內的各軍,有時候搶錢並不全是為了給丘八們喝喝酒,最大的一個途徑,就是“養私馬”。 比如說白亭軍,編製裡馬匹數量不過兩百,這點騎兵在河西走廊能乾啥? 比很多商隊的馬匹都少! 所以歷任的白亭軍使,都喜歡給步兵編製的隊伍“配私馬”。 也就是不占唐軍編製,需要各軍自己籌錢購買及飼養的馬匹。 畢竟,河西走廊的馬很便宜,相對於長安來說,配置成本很低。 河西與西域作戰,經常需要奔襲,甚至是長距離奔襲。涼州兵馬奔襲沙洲敦煌,都是日常訓練的科目之一。這麼遠的距離,沒有馬匹的軍隊,靠什麼去完成長距離的戰略轉移? 所以河西邊軍劫掠商賈,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他們要“養私馬”,要把步卒變成“騎馬步卒”。 這也是白亭軍即將麵對的困難之一:不好搞錢買馬了。 這條理論上說,確實麻煩不小,但實際上卻也永遠都是理論上的麻煩,辛雲京一點都不擔心。 因為吐蕃人要來了! 河西的防禦作戰,起碼騎兵在防備吐蕃方麵是效果不大的。白亭軍這麼點人,也不可能被要求南下堵住吐蕃人進攻的通道。 簡而言之,將來低調點也好。誰讓某個傻子把魚符掉現場,被人抓住痛腳了呢? “我做一軍之使,太屈才了。以後肯定得搞個節度使當當。” 辛雲京大言不慚的自言自語道,隨即喝了一口色如鮮血的葡萄酒。 “辛軍使,涼州城那邊派人送來的公函,請過目。” 一個親兵小心翼翼的將公函遞給辛雲京。 “念吧。” 已經喝大了的辛雲京隨口說道。 “呃,屬下不識字……” 親兵一臉尷尬答道。 辛雲京這才發覺他說了句可笑的話,隨即不耐煩的朝簽押房門口擺了擺手。 等對方離開後,他這才瞇著眼睛拆開公函的信封,舉著油燈湊過來看上麵的字,隨即立刻就被公函的內容給嚇醒了! 辛雲京露出平日裡很少見的那種慌張表情,連忙借著油燈的火光將公函又讀了幾遍,這才感覺遍體生寒!後背都被冷汗給打濕了! 公函的內容很簡單: 有位涼州百姓拾到銅質魚符一枚交到了節度府,經查驗,魚符銘文所示乃你部所有。 請白亭軍軍使於三日內,親自前往涼州河西節度府領回此符。並書麵陳述該魚符為你部何人所屬,於何時何地遺失,以及未向節度府報備的原因。 該陳述會存檔於河西節度府,二十七年後核銷。 此函亦須存檔於白亭軍賬房,二十七年後核銷。 一股涼氣直沖辛雲京頭頂!拿著信箋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這份公函的內容平平無奇,就是讓他在三日之內,到涼州城來把別人送來魚符領回去,然後提交一份書麵報告。 報告要把這枚魚符是誰的,又是什麼時候丟的,怎麼丟的,以及為什麼不報備的原因講清楚。 然後存檔二十七年後銷毀。這件“簡單軍務”就做完了。 這些,都是大唐軍中的日常事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一切有法可依,有據可查,沒有任何陰謀詭譎。 看上去好像沒什麼大不了的,就跟吃飯喝水一樣簡單。 但是,辛雲京敢去涼州城麼? 去了以後敢提交這份“報告”麼? 大概率是不敢的。 不止是他,任何一個腦子沒問題的將領都不會去!不用多想,誰撂上這事,去了都是死! 魚符大概在哪裡丟的,辛雲京是說實話,還是瞎編一個? 瞎編要壞菜,因為這明擺著就是崔希逸下的套。 隻要辛雲京敢說謊,那麼立刻就會有“拾金不昧”的狗托跑出來指證,他並不是在那裡撿到的,而是在那些天竺僧侶們遇害的地方。 以謊言對謊言,辛雲京到時候會百口莫辯!狡辯是沒有用,因為隻要他來了節度府,就已經進入了崔希逸的主場! 為了應對,辛雲京就必須要解釋他為什麼要說謊。接下來就是對手的提問環節,因為謊言本身一戳就破,所以辛雲京就必須用十個新謊言去圓一個舊謊言! 到時候就看被打死的姿勢有多妖嬈了。 就算糊弄過去這個,那麼沒有向節度府報備魚符丟失,這個也是不能回避的問題!起碼日常管理鬆懈的罪是跑不掉的。 而且最關鍵的是,撿到魚符的時間還是別人說了算!無論辛雲京怎麼編,狗托都可以說是在天竺僧侶出事那天撿到的。 不管辛雲京怎麼編都無法自圓其說。 好吧,就當崔希逸是個“傻子”,這兩條都被辛雲京糊弄過去了。那麼此次的問詢,是要存檔二十七年的,這不是崔希逸在刁難,而是大唐的檔案管理製度確實如此。 崔希逸完完全全是在按規矩辦事,沒有耍一點“手腕”。 有這麼一份定時炸彈被存在檔案室裡,將來,不,應該就是過了一段時間,當辛雲京已經淡忘此事放鬆警惕後,可能就會有某個人跳出來說這份檔案有問題,還需要對丟失魚符的事情再查查之類的。 巴拉巴拉,到時候辛雲京一樣要吃不了兜著走。 那麼直接說實話會如何呢? 直接說實話,辛雲京就要跟節度府解釋,為什麼白亭軍的士卒會出現在數百裡外的驛道兩旁!看風景也沒有跑幾百裡外去看的吧?魚符自己也不會飛啊! 這次行軍調兵的軍令在哪裡,誰簽的字,因為什麼而調兵? 這些辛雲京能解釋麼? 至於殺天竺僧侶的事情,估計崔希逸提都不會提,這位節度使一定就隻會抓著魚符相關的問題窮追猛打,辛雲京能保證每個謊言都無懈可擊麼? 當然了,辛雲京也可以隨便說說,比如說不知道那個誰誰誰是怎麼掉的,也不知道掉哪裡了啊。 甚至可以說之前根本不知道這件事。 然後崔希逸估計會馬上讓他回白亭軍詳查,然後幾天後宣布他因為禦下無方,管理魚符混亂而被撤職。 到時候河西諸軍當中也沒人會同情辛雲京。 輸了,就是要站好了挨打,這是走到哪裡都管用的鐵律。玩不過就不要玩,輸不起就不要賭。 崔希逸這招“魚符申報”,可謂是以點破麵,用針尖那麼大點的小事,將辛雲京所謀劃的大局給瓦解了。 從頭到尾,河西節度府的公函裡麵,壓根就沒提什麼金縷佛衣和天竺僧侶的事情!這讓辛雲京布置的“突厥人搶劫殺人”的布置完全使不上力氣。 這件事還有個解決方案,這也是崔希逸給他留的後路:就是辛雲京老老實實的去涼州城,老老實實的將此事前因後果寫成檔案,然後這玩意就會成為一份幾乎不會被人查閱的“死檔”。 這便是取信於人的代價,小辮子被崔希逸捏手裡了。 事後,辛雲京認栽認慫,找些小由頭處理掉白亭軍中一些人。該弄死的弄死,該退役的退役,就算是給崔希逸一個交代了。 他忽然想起今天好像還收到一張“莫名其妙”的公函,赤水軍那邊發來的,說是赤水軍的丘八們要來白亭海南岸的馬場親自選戰馬,請白亭軍撤去相關巡哨,以免發生誤會。 簡單的概括就是:赤水軍的大爺要來選坐騎了,你們這些看場子的,識相的趕緊滾。 當時辛雲京沒當回事,赤水軍是河西走廊乃至整個大唐的第一強軍,跋扈點是應有之意。 赤水軍的大爺們要來選馬那就來唄,到時候讓白亭軍的巡哨們放假休沐就完事了,反正破壞朝廷的製度,到時候自然有人站出來打他們的板子,輪不到白亭軍操心。 這種破事有什麼值得一提的? 但現在想想,赤水軍這一舉動很不尋常! 赤水軍若是真跋扈,直接派人過來不就完事了,還提前打什麼招呼!似乎是多此一舉,露了怯色。 辛雲京連忙在簽押房內將這份公函找到,與魚符那封兩相對比,徹底明白發生什麼事情了。 赤水軍的丘八,不是來選馬的,是等待節度使的號令來白亭軍駐地逼宮的! 這鴻門宴是想去也得去,不想去也得去了! 因為這些事情,一切的一切,都有一個不能忽視的大前提:辛雲京這個老大,為什麼要替手下那些丘八們受過呢?要死也應該是那些人先死才輪到他才對啊。 畢竟,他也隻是個在河西軍界混飯吃軍官而已!有什麼理由為了掩護手下那些不成器的丘八,把自己的前途搭上呢? 想明白這一切後,辛雲京收拾好心情,命親兵備好馬,隨後孤身上路,披星戴月的往涼州城趕去。 辛雲京明白,這一局他要準備認輸了。他打算在認輸之後,順便去節度府打探一下,自己到底輸在什麼地方,輸給了誰。 …… 岑參在涼州寫下詩篇雲: “…… 花門樓前見秋草,豈能貧賤相看老。 一生大笑能幾回,鬥酒相逢須醉倒。” 花門樓,乃是涼州最大的酒樓,非常氣派。但是它也很包容,門口就有個小攤子,隨意擺放著很多裝著酒水的壇子,有位六旬老翁在這裡給客人沽酒,很多酒水都是送到花門樓裡麵的。 河西雖然繁華,但資源依舊是處於相對緊缺的狀態。這裡繁華而不奢華,並不排斥因陋就簡的東西;物件大氣的雖然不少,但冗餘的卻不多,有什麼用什麼,講求實際,乃是河西走廊的民風。 這一點跟長安完全不一樣。 在長安,花門樓這種規格的酒樓,門口是不許有花門樓外沽酒老翁這種“煞風景”存在的。 花門樓的三樓,崔希逸已經包了整整一層,專門設宴給方重勇接風洗塵。當然了,附帶還有那個他很不喜歡的新任河西節度副使。 此時三樓胡笳聲響,時而鏗鏘時而玄妙,其音色樂理與中原大不相同,卻又自成體係。 宴席中央,幾個穿著極為暴露,纖腰豐臀的胡姬正在拚命扭動著,手腳齊用,頻頻作出一些“下流”又帶著暗示性的舞蹈動作,對宴席上的眾多官員拋媚眼。 包括崔希逸在內,眾多涼州官員見怪不怪,該說話的說話,該鼓掌的鼓掌,似乎誰也沒把這些努力向上想求包養的胡姬們看在眼裡。 或許,這種級別的“野花”,對於那些養尊處優,見識過大場麵的大唐官員們來說,其實也沒什麼意思吧。 方重勇就是這樣想的。他正在用批判性的眼光去觀看這些艷俗的舞蹈。不得不說,跳舞的胡姬身材真踏馬好啊! 正在這時,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響起,讓在場所有官員都眉頭一皺。 “整天跳這些女人舞有什麼意思,要來就來點硬氣的,蘭陵王入陣曲有沒有?” 眾人一眼望去,說話的人竟然是今日才到涼州城的新任節度副使:蕭炅! “就算我等想看蘭陵王入陣曲,也得有地方排演才行。花門樓一層就這麼大,如何能跳此舞?” 崔希逸麵色不悅解釋道,心中卻是明白,蕭炅是李林甫的爪牙,這次來河西,就是來頂替自己的!現在擔任河西節度副使,隻是方便熟悉一下政務。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涼州風物啊,確實不太行,比不得長安。想本官在長安之時,曾聽聞有九歲神童可作詩雲: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涼州雖大,卻無此等人物啊!” 蕭炅大言不慚的開著地圖炮。 聽到這話,正在吃一塊“羊肚包羊肉”的方重勇,手裡的筷子掉到了桌上。 這道菜是把胡椒、薑、鹽、豉、橘皮、蔥白、椒等香料磨成粉,灑在羊肉上後,塞進羊肚裡。裹上泥巴後,再放火坑裡燒烤。 取出後去掉泥巴即可食用,味道極為鮮美。 可是他現在完全顧不上了。 蕭炅這個詩,不是他當初在老鄭麵前“隨口一說”的麼?怎麼就變成蕭炅嘴裡的談資了呢? 宴會上眾多涼州本地官僚全都麵麵相覷,九歲能寫出這種詩,那也很牛逼了啊! 方重勇連忙在自己麵前堆菜。 麵上鑲嵌著葡萄乾的小饢,堆了四五個。 粟米飯上澆乳酪而成的蓋飯,放了幾碟子。 馬奶葡萄和大石榴的果盆,也是碩大的一個。 形象各異的花式麵點,數量也不算少。 方重勇希望這些吃食可以把他的臉擋住,這樣在場官員就注意不到他這個九歲童子了。 結果這些食物非但沒把方重勇掩藏起來,反而因為桌上吃食太多又堆得老高,很快就讓他變成了全場的焦點。 “州府參軍,伱會不會作詩?” 坐在首座的崔希逸親切問道,聽得方重勇心中暗暗叫苦。 (本章完) 最新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