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重勇給豆盧軍發的軍餉,其實是挪用了自沙州府衙實施“和糴法”所需的準備金。
這個模式運作起來很靈活,但準備金乃是基礎中的基礎,所以方衙內這一波玩法,實在是把自己的後路給徹底堵死了。
沙州地區的“和糴法”,更多的是一種超越時代的金融體係,是本地因地製宜的產物,並非牛仙客所發明,也跟現在關中實施的和糴完全不一樣。
敦煌這邊的和糴法,和關中本地的和糴法,有個最大的區別就是:敦煌本地絲綢產量極小!
原因很簡單,沒有原料,敦煌這邊的氣候長不好桑樹,更養不好蠶寶寶。
敦煌本地的紡織業並不算弱,但產出占絕大多數的是麻布。以及和麻相關的一係列副產品,比如:食用油、燈油等等。
而非絲綢。
絲織品,基本上都是關中那邊輸入。
關中的絲綢則來自大唐全國各地,以蜀地和揚州府的為主。敦煌是河西走廊離西域最近的地方,不管是什麼來歷的絲綢產品,在這裡的暢銷度都是排在第一位,沒有任何手工業產品可以與之相媲美!
這樣就使得絲綢成為了當地最緊俏的貨幣,良幣中的良幣!
關中的絲綢隻是絲綢而已,敦煌的絲綢,卻堪比黃金。本地普通人家根本不拿來消費,都是當貨幣在使用!
沙州府衙維持本地軍政民政的核心,便是和糴係統。所有政策,都是圍繞著和糴展開的。
長安來的絲綢都是“輕貨”,價值高,運費相對低。沙州府衙通過“放貸款”的形式,與胡商和本地商人交易糧食,以彌補本地府庫存糧的不足。
商人先拿一定價值的其他物品做抵押,這些東西常常是糧食,油料,麻布,甚至是郊外砍伐來燒火的白刺與檉柳。拿到絲綢後去販賣,沙州府衙不管銷售渠道,哪怕賣給吐蕃人他們也不管。
然後在約定時間之後,借款人就必須用糧食核銷欠條,拿回抵押物。
必須是糧食,或者是可以食用可以長期保存的東西,而不是寶石、黃金這種易於攜帶的物品。
而普通百姓,也喜歡用糧食換絲綢。
先小額借貸,再把拿到手的絲綢賣給西域商人賺差價,最後用田地裡產出的糧食,交給沙州府衙以核銷借條。這樣在客觀上減小了經濟負擔。
和糴係統,擔負著本地絲綢與糧食之間的“價格調節器”,杜絕了西域商人囤積居奇的可能。
當然了,這些“小額貸款”,在方重勇眼中都是地地道道的“高利貸”。
方重勇把本該用來和糴,也就是本該拿來做“高利貸”的本金,用掉了一大部分給豆盧軍補了軍費的窟窿,不得不說,這真是藝高人膽大!
或者叫無知者無畏。
如果長安那邊的絹帛不能按時供給給沙州。那麼悄悄帶著阿娜耶跑路,去西域隱姓埋名的生活,依靠自己後世的見識當個商人,貌似也不錯!
如果到時候還留在沙州的話,估計死都不知道會怎麼死。和糴不成,豆盧軍就會在今年冬天斷糧,到時候那些丘八們不嘩變才怪!
就不談其他惡劣後果了。
沙州本地收的租庸調,是沒辦法養活七千五百豆盧軍的。
這些稅負,連豆盧軍的日常口糧都沒法保證。
不過,方重勇也不是沒有希望。因為豆盧軍的冬衣和春衣那筆款子,朝廷那邊終究還是要補上的,不可能一直拖欠著。隻要那邊的錢到位了,方重勇也就自然解套了。
大規模和糴的時間,在今年秋收前後,現在願意和糴的人很少,府庫裡剩下的絹帛也還可以應付。
也就是說,方重勇飲鴆止渴,唱空城計為自己爭取了半年時間。要是沒有長安那邊的支持,今年敦煌秋收之日,就是他帶妹亡命天涯之時。
當然了,深知基哥不當人作風的方重勇,自然不會把希望寄托在日漸腐敗的朝廷身上,他正在想辦法積極自救。
……
“使君,此事非同小可啊!這是謊報軍情,按律當斬的!”
藥泉旁邊某個寺廟的禪房內,嚴莊壓低聲音驚呼道。
方重勇將要做的事情不能說非常大膽,隻能說連命都不想要了。
方重勇這個人就是這樣,平時慫得不得了,一到關鍵時刻,該果斷處置的時候,就可以把朝廷法度看做無物。
既然做都做了,那再過分一點也沒關係吧?殺頭殺一次跟殺十次又有什麼區別呢?
這就是方衙內的思維。
但是在外人看來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嚴莊覺得方重勇自從挪用和糴本金後,就已經陷入了暴走模式,這個人做事已經不講後果了。隻要是不會立刻暴亡的事情,方重勇都不介意去試試,隻要能有效果就可以搞。
“請問,大唐是本官的麼?”
方重勇像是看傻子一樣看著嚴莊反問道。
嚴莊頓時語塞,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後哀嘆一聲道:“大唐是聖人的,當然不是使君的。”
“所以,我就算搞出來大事,讓沙州局勢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那不是還有聖人扛著麼,這樣的話,我又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方重勇理直氣壯的說道。
這踏馬是個怪物啊,他將來不會造反吧?
嚴莊心中感嘆,方重勇剛剛要他做的事情,那真是一言難盡。把流官那種不負責任,草菅人命,肆意妄為的風格發揚到了極致。
“這件事你悄悄的做,找幾個口風緊的人來辦。我給你一百絹的活動經費,要在敦煌這裡大力宣傳,就說吐蕃人下一步就要強攻沙州,將這裡掃蕩一番,人畜不留,搶來的東西作為軍費。
嗯,誇張點,就說吐蕃人有四十萬兵馬吧。”
方重勇沉吟片刻說道。
聽到這話嚴莊頓時無語了。
吐蕃才多少人,你滿嘴跑火車說吐蕃四十萬人攻沙州,把其他人都當傻子麼?
“使君,吐蕃與我大唐在大非川決戰時,傾國之力也不過出動了四十萬人,而且具體有多少人參戰也不好說。
現在就算在敦煌宣稱吐蕃人四十萬攻沙州,也沒人願意信啊!吐蕃大軍都在河湟一帶跟唐軍對峙呢。”
嚴莊哀嘆詢道:“使君還是想點別的辦法吧。”
“不不不,伱就這麼宣傳,沒問題的。本官要的是聲勢啊,吐蕃怎麼可能打沙州,用屁股去想也知道不可能啊!”
方重勇嗤笑了一聲,擺了擺手說道。
別人信不信不重要,關鍵是要讓整個沙州境內都流傳著這樣的“小道消息”,以造成人心惶惶的局麵,就達到目的了。
吐蕃人會不會打沙州?
那肯定不可能啊。
但是在造聲勢的時候,可以一個勁的疊buff,說得越危險越好,怎麼誇張怎麼說。
比如說有人質疑說吐蕃人習慣秋冬入侵,現在春天不太可能出動,沙州還是很安全的。
那就可以回答說:難道吐蕃人就不會打破常規麼?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兵法沒聽過?
比如又有人質疑說吐蕃軍主力都在河湟一線跟唐軍對峙,根本沒有餘力攻打沙州。
那就可以回答說:難道吐蕃人就不懂得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道理麼?
方重勇到時候還可以吹噓一番:我作為大唐雙花紅棍方有德方節帥之子,一歲開始就在學兵法,難道沒你懂得多?
把這些爭議炒作起來以後,方重勇便可以直接跟沙州本地大戶們說:諸位土豪們,你們也不想吐蕃人來沙州抄你們的家吧?
大唐最多拿走你們十分之一的財富,吐蕃那是……方重勇記得張義潮起義的時候,河西本地的吐蕃人都造吐蕃的反了。
這得有多遭人恨,才能把自己人逼到造反的那邊啊。反正吐蕃的農奴製政策不當人根本不需要懷疑,在沙州本地有普遍共識,就連吐蕃自己人都忍不下去的鬼玩意,在西域可謂是臭名遠揚。
所以不管大唐有多壞多爛,吐蕃都是更壞的那個。隻要有這個原則在,方衙內的戲就可以一直唱下去。
“如此,那屬下便去張羅了。”
嚴莊微微點頭說道。
“嗯,去吧。明天我有個飯局,你跟我一起去,見一見本地的大戶。”
方重勇漫不經心的說道,心裡盤算著將來跑路的時候,走哪條路比較好,似乎西域也不安全啊,難道真要去嶺南?
聽到這話,嚴莊心中一緊,壓低聲音說道:“本地大戶,很多家族延續比大唐存在的時間還久,這些人不好打交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