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縣西北六七十裡遠的興胡泊(即現在的哈拉湖),麵積約七十平方公裡,遠遠看去煙波浩渺,一眼望不到頭。不過這裡跟藥泉(即現在的月牙泉)一樣,乃是地勢低凹,處於地下河的露出部分,而不是河流匯聚而成。
因此這裡的湖水相當淺,水深連一米都不到,還有隨處可見的土丘露在湖水外麵。
這兩年,唐軍廢棄了原有的烽燧,並在這裡設了一個集市,允許沙州百姓與西域胡人在此貿易。因此興胡泊沿岸,也呈現出異於常人的畸形繁榮。
這裡說得好聽點叫集市,說得不好聽,那就是妥妥的黑市!
大唐在這裡什麼都不能提供,也不收稅,更不保證安全,隻允許商隊使用興胡泊的水源,並偶爾來這裡巡邏一下,平日裡都不怎麼管。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普通百姓已經不敢來這裡交易,而馬賊、盜匪、吐蕃軍假扮的商隊等勢力紛紛介入,時不時聚集在這裡做買賣。
有本的或者無本的買賣,對此沙州邊軍豆盧軍就當沒看到一般,不問,不管,隻負責收屍。
不過今日的情況有點特別,兩支規模特別大的商隊,在此地進行交易,而其他人都無法靠近,甚至連遠觀都不敢。
一柄巨大的遮陽傘下,有兩個皮膚稍黑的年輕人,正在對坐談判。其中一人二十多歲,另一人雖然身材高大,臉上卻稍顯稚嫩,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而已。
遮陽傘的絲綢傘布上,都貼著金箔,遠遠看去,格調低俗而奢華,充滿了暴發戶的氣質,卻又毫無疑問證實了主人的身份。整個河西走廊,隻有這個人有這樣一柄遮陽傘。
那個人便是名號響徹河西,大名鼎鼎的“河西麒麟子”,沙州刺史方重勇!
“這次帶來點好貨過來給你們瞧瞧。阿晟,給他們整個活。”
身上穿著來自夔州的清涼麻布衣,方重勇拍了兩下巴掌,對著身邊的張光晟輕聲說道。
“好的使君,看某來給他們露一手!”
張光晟熟練的從箱子裡麵拿出一些奇怪物件,並組裝在一起。
那是一個類似方重勇前世衛星天線一樣的“大鍋”,凹麵上貼著一條又一條打磨得十分光滑平整的薄銅片。中心是一根細細的鐵柱,最頂端有個圓形鐵製托盤。
張光晟在興胡泊裡打了一壺水,將鐵製水壺放到托盤上就不管了。
“這是放太陽下麵,就能自己燒水煮飯的鍋,我將其命名為自燒鍋,收你二十貫一個,不算貴吧?”
方重勇微笑問道。此刻的他,早已不見當年的稚嫩。健康而麥色的皮膚,無不透著雄渾與英武。
“好與不好,那要看能不能用,不是你這張臭嘴說好就是好的。”
說話的這人,正是吐蕃軍將領,恩蘭·達紮路恭!作為蘇毗地區監視孫波茹主朗·梅色的吐蕃贊普直屬禁軍將領。在普通人的印象裡,他出現在這裡很奇怪;然而在現實中,卻又一點也不奇怪。
因為大唐與吐蕃已經停戰三年多了,如今雙方貿易往來不斷,就好像當年的戰爭沒有發生過一樣。
隻不過軍隊之間的貿易,並不能擺到臺麵上,所以雙方隻能在興胡泊這裡以黑市商人的身份交易。
恩蘭·達紮路恭作為吐蕃軍那邊的聯絡人,已經與沙州刺史方重勇交易了三年,雙方可以算是知根知底了!
“老馬你就是鴨子死了嘴硬。阿晟,好了沒有,別讓老馬等太急了!”
方重勇給恩蘭·達紮路恭起了個漢名,叫“馬重英”。精通漢學的恩蘭·達紮路恭,覺得這個名字很符合自己的氣質,便欣然接納,順便贈送了方重勇一把吐蕃好刀,雙方約為“異姓兄弟”。
此刀名為“疾風幻影刀”!
很有吐蕃式的起名風格,乃是恩蘭·達紮路恭的愛刀,平日裡刀不離身。
吐蕃那邊什麼都很“土”,唯獨起名字和編故事中二得不行。將吐蕃典籍裡麵的人物事物故事,丟進方重勇前世的二刺猿輕裡麵,一點都不顯違和。
這把刀屬於吐蕃的“古司刀”,刀身鍛打出了銀色刀紋,吹毛斷發十分鋒利,乃是現在方重勇的佩刀之一。
“好了好了,已經快好了。”
張光晟盯著“自燒鍋”,不久之後,就發現水壺的蓋子在撲騰!
這就好了?
恩蘭·達紮路恭一愣,打過三年交道,他是知道方重勇厲害的,這人很會擺弄出一些新鮮玩意。但放太陽下麵就會自己燒的鍋,當真是聞所未聞!
方重勇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紙包,將裡頭的碎茶葉,倒進恩蘭·達紮路恭的白瓷杯子裡麵。隨即張光晟將剛剛燒好的水倒進水杯,很快便茶香四溢。
自燒鍋,不用煮的茶!
恩蘭·達紮路恭心中驚駭,麵上卻不動聲色。
“賢弟不怕我吐蕃將這技術學去了?”
恩蘭·達紮路恭喝了一口茶,感慨問道。
“技術都是互相學習的,沙州也在學習吐蕃的技術,男兒當自強,國家亦是如此。”
方重勇自信一笑說道。
恩蘭·達紮路恭沉默良久,長嘆一聲道:“有賢弟在沙州一日,吐蕃便不會出兵河西。”
“當年我守沙州,老馬你攻沙州,我們就差一夜就直接兵戎相見了,剛才那話,如何取信於人?”
方重勇笑罵問道。
恩蘭·達紮路恭苦笑擺手說道:“賢弟還是不要說了。那一戰某險些死在瓜州,沙州邊軍險些就將孫波茹主朗·梅色留在常樂縣了。整個蘇毗區的各個東岱都是哀鴻遍地,至今尚未恢復元氣。”
“願將來沙場之上不要與你老馬再相遇了。”
方重勇叉手行了一禮,端起茶杯說道:“以茶代酒,先祝老馬你一路順風。”
恩蘭·達紮路恭馬上便要因為治理(監視)孫波茹有功,重新返回邏些城(拉薩),接受贊普的冊封。隻不過,這些都是他厚著臉皮,通過跟大唐交易別人搞不到的違禁品而來的。
當然了,這種交易是互利互惠的,沙州也從吐蕃那邊搞到了不少“土特產”,比如說各種做工精巧的金銀器皿,黃金麵具,鑲嵌寶石的工藝品等等。
方重勇用這些東西辦了不少有利於河西本地的大事。
沒有永恒的敵人,隻有永恒的利益,這句話當真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哪怕是吐蕃與大唐邊鎮,在不打仗的時候,也可以私底下交易,互利互惠百無禁忌。
“這批碎茶葉,還有這些自燒鍋,我們都要了。
某以後會盡量往東南麵外調,應該不會出現在河西邊境了。
沙場無父子,更何況兄弟。若是將來不幸遇到賢弟,某亦是不會手下留情的。”
恩蘭·達紮路恭舉起茶杯,將裡麵的茶水一飲而盡。
吐蕃貴族很奇怪,謙遜而又殘暴。他把你當人,就會很尊敬你。他不把你當人,那就會對你很殘酷。這樣互相矛盾的行為,常常會出現在同一個身上。
吐蕃對於他們俘虜了的大唐邊鎮子民瘋狂壓榨,毫無憐憫。隻要遇到了便會直接問也不問就貶為奴隸,傷者老者直接殺死,手段兇殘。
但對於大唐的高層,他們又時常顯得很卑微,對唐軍中的高級將領,特別是能打仗會打仗的,都是禮遇到過分甚至主客移位。
極度的兩分法,抽象到無法描述。
方重勇在恩蘭·達紮路恭身上,絲毫感受不到吐蕃貴族的野蠻與血腥,隻感覺他們彬彬有禮又質樸剛勁,說一不二言而有信又講究禮尚往來。
然而他也知道,吐蕃貴族對自己禮遇,隻是因為自己的身份和展現出來的能力而已,並不能說明對方就是什麼好鳥。
別的吐蕃貴族不說,單單就恩蘭·達紮路恭本人來說,他本人便不是什麼心慈手軟之輩。恩蘭·達紮路恭曾經親自下令斬殺回紇俘虜千人,並將其中萬人部落直接全部貶為奴隸!
讓回紇人聞風喪膽,從而不得不死死抱住大唐的粗大腿。
對於這樣一個亦敵亦友的人物,方重勇一向都是打起十二分精神,與之打交道分外小心。
“阿晟,跟老馬的人交貨,老規矩。”
方重勇對張光晟吩咐道,然後給恩蘭·達紮路恭添茶水。
後者麵帶微笑,並不言語。
很快,張光晟走過來,湊到方重勇耳邊壓低聲音說道:“吐蕃人的貨多了兩成。我們收還是不收,不能壞了規矩,傳出去對使君名聲有害。”
多了?這怎麼可能?
方重勇一臉疑惑的看著恩蘭·達紮路恭,不知道對方是要唱什麼戲。
“臨走了,給賢弟的贈禮。某不妨直言,這不過是慷他人之慨,削弱孫波茹的小伎倆而已,賢弟收著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