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清晨,位於光德坊的京兆府衙門,將大門打開。幾個小吏搬出來一張桌案,擋在大門前麵,並在桌案旁邊插了一塊木板做的牌子。
這塊牌子上寫著:
“重審舊案者,按次序排隊取號,一人一日隻可取號一次,叫號不應者過時不候”。
京兆府衙門外的兩側,也分別插了一塊木板做的告示牌。
其中左邊一塊上麵寫著“叫到號碼者方可入內,擅闖者按擾亂公堂論處,先罰款再入罪”,右邊一塊上麵寫著“損壞公物十倍賠償,毆打官吏扭送大理寺,先罰款再入罪”。
兩塊牌子旁邊,各站了五名左金吾衛的士卒在維持秩序,人高馬大的張光晟站在京兆府尹鄭叔清旁邊為他撐腰,桌案前坐著一個綠袍小官。
這位被推到前臺“頂鍋”的小官,正故作鎮定端坐於前,看著眼前幾十個被某些“狗托”動員起來的苦主們,看上去似乎一臉淡然。
實則他內心慌得一比。
“按規矩辦事,誰鬧事就抓誰,有金吾衛給我們撐腰。”
鄭叔清湊過來對那個綠袍小官蠱惑道。
“鄭府尹,這能行麼?”
綠袍小官指了指身邊籮筐裡用小木板做成的號碼牌說道,上麵寫著“甲”“乙”“丙”“丁”等以“天乾”命名的牌子,隻有十個。
“當然可以。”
鄭叔清自信滿滿的說道,他對於方重勇出的餿點子,有著盲目一般的自信。
“可是,這裡麵隻有十個牌子啊。”
這位綠袍小官壓低聲音說道。
“對啊,有什麼問題麼?”
鄭叔清反問道。
“如果拿完了怎麼辦?”
“拿完了,那就明天繼續排著啊,人多了就一天一天排下去,這有什麼問題麼?
很多衙門一天才辦三個卷宗,我們一天辦十個陳年舊案,這難道還不算勤政?
我們是人,不是神啊。豈不聞人力有時而窮?”
鄭叔清很是不滿的看著眼前這位綠袍小官質問道。
“明白了,下官這就來辦。”
這位小官木然點頭,終於理解為什麼鄭叔清可以當四年多的京兆府尹,而別人卻隻能當半年最多一年的京兆府尹了。
別的不說,光這個臉皮厚度,就不是普通人可以比擬的。
看到這個小官似乎還有疑慮,鄭叔清不以為意的解釋道:
“京兆府也是地方官府,就是長安百姓的青天。
既然要辦案,特別是難辦的陳年舊案,那當然要好好的辦,仔細的辦,認真的辦,不放過每一個細節。
京兆府衙門人員有限,條件有限,一天接十個案子,已經是頂天了,怎麼能為了趕進度,就不把百姓們的訴求當回事,敷衍對待呢?
好好辦差,要辦好每一個案子,寧缺毋濫,貪多嚼不爛。
本官辦公的地方,就在你身後這扇門後麵,與你一樣,擺上一張桌案坐著。
衙門的大門整天都開著,誰都能一眼看到。本官堂堂正正,不怕那些魑魅魍魎!”
說著說著,鄭叔清又進入了“戲精”狀態。
“開始領號牌!”
桌案跟前的這位綠袍小官,對著那些“堵門”多日的案卷苦主大喊道。
張光晟和那十個金吾衛士卒,頓時雙眼放光,像是餓狼盯著獵物一般,在那些人身上掃來掃去,完全不像是在敷衍例行公事。
第一個人是個尖嘴猴腮的中年人,他左顧右盼的上前,拿起“甲”字號牌,有些疑惑的問道:“就這樣拿著牌子進去,便可以了麼?”
“對。”
綠袍小官木然點頭說道,麵無表情。
這位中年人拿著甲字號牌,走進京兆府的大門。剛剛踏進院子裡,就看到鄭叔清已經坐在一張桌案前等著他了。鄭叔清身後,還用木板搭了個橫幅懸在約一丈高的位置,上麵寫著“秉公執法,明鏡高懸”八個字。
一看就氣勢十足!
“堂下何人,有何事相告?”
鄭叔清睜大眼睛看著麵前這位麵容寒酸的中年人,高聲呼喝問道。
“去年的時候,隔壁王二,用刀割了我家耕牛的舌頭,告官告到長安縣,長安縣縣令不管,又告到京兆府衙門,京兆府也沒回音。
現在草民就想問問,案子辦得怎麼樣了。”
告官這人一想起狗托信誓旦旦的保證,膽子頓時大了起來,說話也連貫了不少。
鄭叔清用食指在桌案上鋪著的一張大紙上尋找對應的條令,隨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說道:
“本府不接受越級上告,你先去長安縣衙門告狀,他們不能審的話,再讓長安縣派人把卷宗送來,包括人證物證旁證,本府再來審案。”
“可是,去年京兆府不就受理了麼?”
堂下那人不甘心的反問道。
其實他根本不關心殺牛的案子能不能討回公道,他現在就是想每日都能從狗托那裡拿錢就行了!
“當時是受理了,但是當時已經結案。王二畏罪潛逃,人已經不在京兆府範圍內,本府無力抓捕,已經告知與你。
現在你若是要再告發王二,那麼本府隻能將卷宗退回到長安縣,讓長安縣縣令補齊物證人證後,再來審案。”
鄭叔清一副公事公辦的嘴臉,程序上挑不出一點瑕疵。
那位中年人急了,口不擇言道:“但是牛早就死了啊!殺牛的王二也去幽州從軍了啊!”
他是被狗托叫來找京兆府衙門麻煩的,不代表他是個傻子,不明白是非曲直。
陳年舊案為什麼難審理,其實問題不在於案件本身,而是當時的人證物證和兇手,可能都難以追蹤了。就拿這件案子來說,本身並不復雜,就是一個叫王二的人,偷偷的剪了苦主家耕牛的舌頭,賣給了酒肆換錢。
結果事情被人查到,就畏罪潛逃,然後到幽州那邊去當長征健兒去了!
自古便有罪囚充軍的習慣,所以隻要是逃到邊軍裡麵的罪犯,官府一般都不會再去追究他們的罪責。
一來影響軍隊士氣,二來減少兵員。這種事情幫忙了沒好處,不幫忙京兆府也不可能拿節度使怎麼樣。
所以地方節度使都不肯配合京兆府辦案。
京兆府就是想抓人,那也是要通過不知道多少手續,就算一切都順利,把人抓回來恐怕都得一兩年。按照正常情況,那時候京兆府尹都換人了,這種案子還查個屁!
這就是典型的理論上的權力,沒有通暢的執行渠道,隻能成為紙麵上好看的玩意。
“對啊,本官理解你的難處,可是朝廷自有法度。長安縣先審,本府再審,這便是法度。”
鄭叔清站起身,指了指頭頂上“秉公執法,明鏡高懸”的牌子說道:“本官現在就是在秉公執法。來人啊,帶出去,讓下一個人進來。”
兩個穿著皂色衣服的小吏將院子裡那人驅趕出了京兆府衙門的大門。
鄭叔清忍不住鬆了口氣。
這一招真踏馬陰險,以爛招對爛招,也不知道方重勇是怎麼想出來的!
他想起昨日方重勇耳提麵命交待的話。
“在院子裡辦公,所有人都能看到,那樣的話,負責糾察的監察禦史,就沒辦法以懶政為由找茬了。”
“門口豎起牌子就是立規矩,誰不聽話的,讓金吾衛的人來收拾。”
“一天隻辦理十個案子,就是消磨那些苦主們的精力,讓他們自己散去,或者是排隊排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