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 自家書房裡,已經擔任禦史中丞的鄭叔清,正在看一份朝廷的公文,是殿中侍禦史顏真卿,彈劾平盧節度使安祿山的。
具體內容嘛,都是些老生常談。像是什麼邊境挑釁啊,像是什麼虐殺契丹酋長啊,像是什麼私自擴充軍隊啊,增加城旁出身的部曲規模啊之類的事情。
其實這些東西,李隆基根本就不關心,也不是很在意。在鄭叔清看來,顏真卿完全就是在沒事找茬!
契丹人,禽獸也。
唐代社會主流思想認為:這些在大唐社會中不被當人看的蠻族,跟他們講客氣沒有必要,更不存在什麼仁義道德的束縛。
大唐自李隆基以下的貴族甚至平民,都是類似觀點。
哪怕有一些契丹部族投靠了大唐也一樣,比如說柳城李氏。王忠嗣麾下親信李光弼,就是契丹人,出自柳城李氏。而他們依舊無法進入大唐政治的核心圈子,不能被平等對待。
在大唐軍界,哪怕上升通道沒有關閉,也不是人人平等的。
這就好比說:被馴服的狗也是動物,沒有被馴服的狼也是動物,二者有形式上的區別,卻又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對於安祿山在邊鎮執行的鐵血政策,大唐中樞是非常滿意的,至少大部分人,大部分時候都很滿意,包括基哥在內。
安祿山在邊鎮殺契丹人,基哥沒有親眼所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麼殘忍。
但是安祿山將契丹戰俘幾千幾千的往關中這邊送,這些人在關中乾苦活累活給朝廷創造價值,而基哥一分錢都不用給,實在是爽得不能再爽。
對此基哥都是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的。安祿山此舉,很得基哥的歡心。
所以關於顏真卿奏折的內容,身為同部門上級的鄭叔清無話可說。對於顏真卿的不滿與私下裡的抱怨,至少禦史臺這邊,不會說什麼,更不會為其站臺。
就連一片水花都濺不起來。
咚咚咚!
書房的門被人敲響。
“誰啊,都已經這麼晚了。”
鄭叔清放下手中的奏章,不滿的詢問了一句。
“阿郎,戶部員外郎鄭平求見。”
門外傳來貼身侍女的聲音。
“行了,帶進來吧。”
鄭叔清語氣平靜的說道。
鄭平是他的同族,二人關係離得有點遠,隻能算是遠房親戚。但這個人有個特殊的身份,那就是:
鄭平是李林甫的女婿!
滎陽鄭氏作為大世家,當然是四處下注,有人當李林甫的女婿,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當然了,鄭平沒有鄭叔清當官的本事,他能當上戶部員外郎,純粹是靠著李林甫的提攜。
官場之上,能夠當黨羽的人,最好都是沾親帶故。親情是一種加強利益關係的紐帶,如何利用這種關係,純粹靠當事人發揮。
鄭叔清對此很理解,但這不代表他很看得起鄭平。這就好像方重勇官不大,鄭叔清卻很看得起方重勇,甚至把對方當爺供起來,是一個道理。
不一會,鄭平被帶到,他那狼狽的樣子,倒是讓鄭叔清心中黯然。
鄭平年紀輕輕,比鄭叔清起碼小了十幾歲,可已然兩鬢斑白,看著卻是比李林甫還老!
想來這一位在戶部日子過得也不是那麼舒心啊。
德不配位,必遭其咎。沒有當六部官員的能力,卻身居戶部員外郎的高位,日子難過是必然的。
深知李林甫為人的鄭叔清對此心知肚明,沒有本事卻當了李林甫的女婿,肯定得夾著尾巴做人。
對於這位大唐右相來說,任何人都是工具人,在必要時都可以推出去送死。李林甫在提拔人的時候不遺餘力,但他從來不會因為要保住某人而得罪李隆基,不會因為要保住某人而犧牲自己的聖眷。
這是一個冷酷的政治動物,一點人情味都不講的。
“本官不是你的上官,那麼鄭員外深夜造訪,是為了什麼事情呀?”
鄭叔清一邊搓著手,一邊似笑非笑的看著鄭平問道。
出了五服就不是親戚了,哪怕是同族,鄭叔清也不可能跟鄭平講什麼交情。
說話都是開門見山。
“鄭禦史,右相吩咐您。有件事,明日朝會的時候,鄭禦史一定要審時度勢,不要阻止。”
鄭平恭敬的對著鄭叔清叉手行了一禮說道。
“審時度勢?”
鄭叔清嘴裡咀嚼著鄭平剛剛說的話,微微皺眉。
按說,現在李適之剛剛擔任宰相,還不足以威脅到李林甫的地位啊。就算李林甫收拾了李適之,李隆基還是會再找一個替代的,說不定比李適之更難對付。
李林甫總不能說上來一個宰相他乾掉一個吧?
而且,鄭叔清覺得,這件事李林甫居然不自己親自前來,也不叫他過平康坊商議,而是派女婿來傳話……這裡頭一定大有古怪!
“右相怎麼說呢,究竟是為了什麼事?你還是要把右相的意思告訴本官才行啊。”
鄭叔清沉聲問道。
幾十年的官場生涯歷練,讓他察覺到目前朝廷裡的氣氛很是微妙。
“聖人,要讓他當年還是渤海郡王時候的畫像進淩煙閣,將來還要將一些開元時期功臣的畫像,都送進淩煙閣。
這件事,右相希望鄭禦史不要出手阻止。聖人的雷霆之怒,那不是鬧著玩的。”
鄭平很是恭敬的說道,反正他也是個傳話的。
“啥?”
鄭叔清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
鄭平隻好又把淩煙閣的事情復述了一遍。
在聽完鄭平的解釋後,鄭叔清沉默了。
李林甫是宗室出身,他對於淩煙閣的意義,理解還不是那麼深刻。
這純粹是因為身份的問題,讓李林甫無法感同身受。
但是出自五姓七家的鄭叔清,對於“淩煙閣”意味著什麼,是有他自己獨到理解的。鄭叔清的理解,其實也是唐代一些大世家的理解。
隋唐的政治格局,起源於北魏孝文帝南下定都洛陽,從而在北方形成了漢人世家與鮮卑世家共治的局麵。這個局麵維持了大概二十年,六鎮之亂到南北朝後三國時期再到大隋的建立,又形成了鮮卑勛貴與關隴世家合流,打壓關東世家豪族的新局麵。
一直到太宗玄武門之變以後,大唐的統治階層就開始了從“壓製世家”到“融合世家”再到“世家聯合”的過程。
五姓七家,更多的是作為經濟上的肥羊,參與政務的鬆散聯盟,以及軍事上的侏儒存在。而自南北朝末年興起的關隴勢力,則是以府兵立足,軍事上保持威懾,政治上與這些世家大族聯姻合作,既打壓又聯合的復雜博弈狀態。
互相防備,互相競爭又緊密結合。
淩煙閣,本質上則是太宗皇帝樹立的一個“政治貞潔牌坊”。高宗時期多次修改裡麵的功臣畫像,好幾次都想借機加自己人進去,可是最後都忍住了,隻是修改了舊人畫像。
那麼唐高宗乃至後麵的武則天為什麼要改淩煙閣功臣的畫像呢?
因為淩煙閣舊臣,有些人謀反了,有些人的功勛事後看被低估了,有些人則是政治立場變了。所以畫像有的要美化,有的要醜化,這些都得與時俱進!
太宗和淩煙閣功臣,就是貞觀時期的國家統治階級核心!這些人,和他們的後代,在政治光譜中的優先級,是最靠前的!世家的人,包括五姓七家出身的,都要靠後!
而現在,李隆基提出要讓自己進淩煙閣,並不是皇帝自貶身份與臣子同列,而是為了“彰顯”他登基時的政治正確!
也就是改變了武周時期政治中心東移,關隴勢力的政治利益被消耗甚至被出賣的勢頭,重新“撥亂反正”,回到貞觀時期的政治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