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子午玄機城。 納蘭荘離開烏桓、離開漢州時,感到前所未有的狼狽,而內心的驕傲也慢慢地消磨殆盡。 此時,她綽約的身影佇立在玄機城百丈高的城樓上,麵朝漢州露出赧然的神色。還有幾日才當立秋,她似乎提前感受到了入秋的蕭瑟,回憶烏桓發生的事情,一種屈辱油然而生。 幾天前,魔道復辟的消息就已傳得沸沸揚揚,就在那種局勢下,納蘭荘遲遲沒有班師,後來玄機城派遣第二批衛道者再次殺往烏桓增援。 繼納蘭荘之後,左慈和晏幾回兩位全真尊者率領八百衛道者兵臨萬蝗法陣。 但麵對聲勢如此之大的再度進攻,苗綺羅沒有出現,燃燈也沒有出現,惟有納蘭荘帶著木蘭荘神色怪異的走出法陣,待她交待前因後果,左慈和晏幾回聽說魔首鬼嬰尚在,並且已至九元全真,驚得丟魂喪膽,沒多停留,便灰溜溜地率領一乾道侍火速撤回玄機城。 苗綺羅野心勃勃,覺得降服納蘭荘之後,不但可以借用城主令獲取玄器,還可以利用此物號令玄機城,然而事情並未按照苗綺羅預想的那樣發展。 當然,飽受噬魂折磨數十次,納蘭荘的心裡防線逐漸崩潰,再也不敢違背任何指令。她回到玄機城是想按照魔黨的吩咐依計行事。可是呢,看到玄機城的巍巍形象,回首無數衛道英烈的在天之靈,尤其想到悉心教誨自己成長的師父,當她拿起那塊城主令牌的剎那,終究沒有屈服。 因此,她體內的化神蟲自然而然地騷動起來,隨之陡然倒在師父閉關的門前痛不欲生。 就在此際,一位須眉浩然的瘦高老者破關而出,露出深邃而又慈祥的目光。古荘頎長的身軀不緩不慢地走到納蘭荘的跟前時,什麼話也沒有說,隻見一位老人展露無盡憐愛的目光,朝著納蘭荘的額頭打出一道金光。 金光湧現之時,很快細聚納蘭荘的天門,像是一把金針貫穿她的頭顱。 末了,納蘭荘的天門正中烙上一朵金色花鈿。 是的,她師父古荘親手壓製了化神蟲,她因此才撿回了一條命! 不覺已是黃昏,木蘭荘徐徐走上城樓,慢慢地向納蘭荘靠近,而她的額頭上,也出現了一朵金色花鈿。 走到師父的身邊沒一會兒,她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挪向東方,目裡的晚霞黃燦燦、紅艷艷,她的雙眸卻是潮泠泠、濕凜凜,似乎又對一個人牽腸掛肚起來。 “師祖既能抑製化神蟲,何不讓他救救慕容師弟?”木蘭荘紅著眼眶說道,“我可以潛入烏桓帶回師弟,反正他們暫時還不知曉此事,何不讓我做個內應,也好從中接應各位師祖。” 納蘭荘已經原諒木蘭荘,切身經歷化神蟲之苦之後,完全能夠理解這個徒弟為何淪為趕屍派鬼奴,——化神蟲之苦太可怕,為人所不能承受! 在納蘭荘的眼裡,木蘭荘顯得很稚嫩,想不到從烏桓回來之後,還是那麼幼稚。 倘若化神蟲真可以徹底抑製,那麼化神蟲又何來可怕?唉,這個徒弟何時才能長大? 納蘭荘側眸過去,見木蘭荘額頭上的金色花鈿微微泛光,不免擔憂起來,“木蘭,此印,也隻能暫時抑製,你師祖已有交代,如若‘司神印’被破,便再也束手無方,你我師徒能夠撿回一條命,全托你師祖聖恩,你務必銘感珍惜,不該想的,盡量別想。況且,慕容酒體內的化神蟲早已暴亂,你師祖的司神印根本起不了作用。” 木蘭荘眼眶瀲灩,似有擦不完的眼淚。 納蘭荘見她額頭的花鈿愈發明亮,立時蹙眉厲聲道,“別哭了,你想死嗎?” 要是傷心,也能激怒化神蟲,木蘭荘覺得自己應該活不長久,繼續哭了一會兒,她的情緒方才平穩,而額前的金色花鈿跟著黯然。 …… 玄機城得知城主已然出關,所有尊位弟子齊聚正大光明殿。 明晃晃的寶座拔地三丈,為一尊羅盤似的太極雙魚寶座,上麵盤膝而坐的仙姿尊者便是城主古荘。 下方金磚鋪平,長長的班部中,兩排黑白相間的雙魚蒲團,坐著許多相貌威嚴的老少尊者,左右相加近乎百人之眾。 左城輔和右城輔按尊就位左右之首,一群人正襟危坐,一言不發。 大殿莊嚴肅穆,藻井上遍及漫天神靈之紋彩,似在審視殿內的老少尊者。幾鼎香爐升起裊裊輕煙,香遠益清,聞起來使人愴然,許是近靠殿門位置,有十幾塊蒲團已然空著,顯得淒然落寞。 古荘望去一眼,目光又悲又苦,不禁發出一聲長嘆。 殿內的百餘尊者視之,也都黯然沮目,跟著城主嗟嘆連連。 這次城主閉關歷時九年,並不算長,禹治和鐘華得知鬼嬰尚存人間,也曾想過通知古荘,誰知,消息還未傳達,古荘卻已出關。 古荘從未問及納蘭荘發生了何事,因為他清楚有些事情納蘭荘不能明說,直到現在,他才了解到烏桓那邊發生的事情。聽聞鬼嬰未死,他的臉上並沒有掀起一絲波瀾,但又聽說鬼嬰的修為已至九元全真之境,於是一雙慧眼終於有所動容,也由此現出幾許滯色。遙想閉關的九年裡頭一無所獲,實是自愧不如。 這時,以前的那件猶豫不決的事情似乎有了決心,他麵露愁苦,像被人要挾似的,仿佛有人正逼迫著他做出違背本意的決斷。 掃視著大殿上缺席的蒲團,古荘又突然感到無比愧疚,不再保持沉默,“不瞞諸位,當年,是本尊親自放走鬼嬰的,當年本尊看到她身臨險境,不覺想到了兩位師弟,這才網開一麵,不想,今日竟會間接害死玄機城三百弟子。” 殿內的列位尊者聽此,目光齊唰唰地看向那個坐懷仙道的城主,一副副震驚無比的表情比比皆是,卻沒有任何一個人發出一言。 誰都知道,這個城主向來仁慈,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並不使人奇怪。 但是,這種仁慈在某些人眼裡,就是婦人之仁,以致坐在左首位的那名尊者眼含怨色,雖說仍然緘默著,可恨意溢於言表。 終於,這個左城輔禹治忍不住了,抱怨的聲音從咬緊的牙齒裡冒出來,“城主,你,你怎能……” 這個出言又止的左城輔,身形有些雍容,眉目散發著剛毅,那無風自動的灰色長髯好像正在宣泄著滿腔怒火,而從他說話的語氣來看,他現在的怒火已經在向外噴發,隻是像被什麼堵塞住了喉嚨,很難徹底噴發出來。 緊接著,這股被壓抑的憤怒似乎轉移到了他那寬大的袖子裡,譬如裡麵攥緊的拳頭,——這無疑是趨於極端的憤怒使然。 左城輔還是無法在城主麵前暢所欲言,盡管他的威望極高,但他清楚,城輔是城主的胳膊:豈有吾臂勒緊吾脖的道理?換句話說,禹治的潛意識裡並不認為自己的威望可以比肩古荘,而他的威望確實遠遠不及這個城主,這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自煉因子仙逝以後,古荘便是玄機城不可冒犯的領袖,普天之下,除了叛道逆黨,無人膽敢表露出不敬,而這位玄機城的左城輔自然也是不敢的。 此時,那個高高在上的城主早已意識到自己當年處置不當,如今顯得十分自責。這從他充滿悲痛的眼神中是可以看出。他似乎對禹治的舉動表示理解,竟有些慚愧的看了禹治一眼,接著低下了頭。 這種細微的動作讓禹治憤怒的臉忽然變得慌張,而他剛才的憤怒很快就煙消雲散了,接下來一張冷峻的臉就跟抹上一層灰土一般。 也就在這時,有個聲音突然響起,“三百道侍的死,乃淫黨所為,到底和鬼嬰有無關連,此時猶未可知,這還需要進一步查明,難道城主也認為鬼嬰真會染指這件事嗎?” 是的,鬼嬰若有殺戮之心,九州早已毀滅,殿內有一部分人紛紛點頭,但也有一部分人覺得,——這句話是在為城主開罪! 說這句話的,是右城輔鐘華,此人坐在禹治的對麵,是時一雙眼睛正盯著禹治,而禹治也毫不畏懼的反眼凝視。 這兩個城輔都是稀顏老人,均是霜髯雲髻,高鼻深目,但鐘華的眼睛異於常人,乃天生“重瞳眼”。 傳聞,玄機城右城輔鐘華尊者身有神功護持,漸而瞳孔的顏色發生變異,致使現在的瞳色一紅一藍,猶如翼軫。 兩位城輔的儀表飄飄若仙,頗似藻井之上的那些神靈顯聖之風采,隻是此時劍拔弩張,以令整個大殿突然減少一份祥和之氣。 這種場麵其實時常發生,玄機城誰都清楚,掌管刑法的禹治很少能和寬宏懷仁的鐘華達成默契,而當年禹治提出誘殺鬼嬰之時,鐘華就持有反對的意見,自是不認為城主當年所做的決定有何不妥。 顯然,城主放走鬼嬰,正好中了鐘華的下懷,而禹治方才因為此事意欲遷怒城主,這讓鐘華感到不悅。 他仍然凝視著禹治,或覺得這樣下去並不妥,便低頭整理整理衣袂,隨後笑道,“左城輔,試問那鬼嬰歷來之行徑,可有一條當誅?遙想,他作為趕屍派之人,當年能與我們同仇敵愾對付魔道淫黨,難道不是我們玄機城的道友?而當年你竟設下陷阱,意欲將其誘殺,試問這是何等行徑?” 禹治仍在氣頭上,此時聽見鐘華的話裡隱有責備之意,頓時惱怒道,“何等行徑?殊不知那時的鬼嬰已是五元全真,若不設法鏟除,來日如有變數,我玄機城拿什麼與之抗衡?你不妨去祖廟好好看看,看看我們玄機城為了禁土安寧,死了多少衛道弟子,難道你還想讓更多的弟子把名字刻在祖廟的牌位上才有所頓悟嗎?而今日就是最好的例子,今日又有三百道侍的名字將要刻在祖廟的牌位之上!試問,本尊當年誅殺節黨有何不對?” 一言說罷,大殿上有人微微點頭,亦有人微微搖頭,此時眾人的態度,譬如當年商議誅殺節黨如出一轍。 事實上,當年誅殺節黨一事,古荘也不贊成,隻可惜優柔寡斷,還未表明態度,禹治早已經自作主張擺下殺賓宴,已將鬼嬰等人引進玄機城依計伏殺。 所謂人心叵測,鬼嬰萬萬沒有想到,堂堂玄機城也會如此下作,不僅鬼嬰想不到,連古荘也訝異自己的師弟竟是這般心狠手辣。末了,古荘想起先師教誨,為了不玷汙玄機城之名,就在鬼嬰快要葬身殺陣之時,他暗中留仁,這才讓鬼嬰遁逃。 但古荘也僅僅隻是放走鬼嬰一人,至於為何還有那麼多魔道妖人“死而復生”,古荘實是不知,也為此猜疑不斷。 眼下兩位城輔言辭激烈,古荘不想二人就此事唇槍舌戰,便暫擱思緒說道,“當年節黨助我玄機城除魔,自是有功,的確不該殺,但左城輔的主張不無道理,那節黨畢竟也是魔黨,倘若反復無常,恐對九州安寧不利。當年事,若是有錯,也都是本尊一個人的錯,本尊即為城主,當年應該及時決斷才是。” 禹治聽此,目光緩和許多,隨後說道,“城主言重,當年也怪師弟操之過急。” 鐘華笑道,“過去的事情,又何必再提呢?” 古荘點點頭,旋即說道,“轉眼又是十年,不知從前的鬼嬰,現在是何模樣,所謂冤家宜解不宜結,本尊不想視其為敵,但如今節黨和淫黨緊密相連,不知她現在是否已成大敵。不去說鬼嬰,單單說那燃燈和苗綺羅,此二人性情暴戾,未來必將有一場腥風血雨到來。” 是啊,燃燈和苗綺羅乃是大患,鐘華思忖少時,說道,“那日烏桓,鬼嬰並未露麵,由此看來她還是她,若是她心懷仇恨,早已踏破玄機城,依師弟愚見,她似乎仍和以前一樣,隻憧憬化外世界,此不為慮也。師弟之擔心,是怕燃燈和苗綺羅二人假借著鬼嬰之名興風作浪。據說鬼嬰不久就要閉關,而如今趕屍派已然吸收不少大教徒,若是他們二人趁著鬼嬰閉關期間肆意妄為,九州必將亂矣。” 大教徒?禹治想起羅生門投靠趕屍派的事兒,不禁咬牙切齒,憤恨道,“當年我力保羅生門,想不到羅擒老兒竟敢負我,明天師弟親自率眾麾往黎州,必將羅生門上下一並淩遲以儆效尤。” “羅生門,大明宗……”古荘喟嘆道,“恐怕九元全真的號召力不止於此,現在趕屍派已然復辟,勢頭不遜從前,此時問罪羅生門,豈不讓九州人人自危?這才過去幾年太平日子?實在不宜再釀浩劫,隻要諸王能夠穩固各州,以靜製動方為上策。” “城主高見,隻是,”鐘華說著,目光挪向身旁的老者,見老者迎向目光,忽而對其點頭道,“隻是此計也不長久,以趕屍派的生長速度來看,以靜製動,如同坐以待斃。有些事情,過去懸而不決,是鑒於趕屍派已滅,如今趕屍派復辟重生,要是再行猶豫,就是拿子午玄機城的命數兒戲。” 話音落去,那老者乾巴巴一笑,“師兄,你為何看著我說話?” 那老者豐神迥異,相貌以及氣質皆是不俗,惟獨不修邊幅,——不說那衣服皺巴巴帶著土,譬如那滿頭白絲上麵竟還沾有一匹的綠色碎葉,殿內人投去目光,有人想笑,卻是不敢,因那老者便是初代大尊王詡是也。 鐘華的話自然不是說給王詡聽的,此時殿內眾人都已聽出話中深意,有些人早已滿懷期待的看向城主。 禹治也已領會鐘華的意思,早已露出笑容看向城主,但見城主久久不言,不禁急道,“城主,你到底如何考慮?” 古荘其實早已在想這件事,此時聳聳肩,喟然長嘆,“本尊苦苦參悟幾十年,仍是無法沖破二元之境……難吶,誠如右城輔所說,為今之計,再不決定,便是坐以待斃,而且細審現在之形勢,恐怕我們玄機城已無資本對抗趕屍派。”言盡,忽而看向王詡,“魔嬰丹一事,本尊計定,再無異議,隻是最終如何,還是要看王師弟了。” 話音落去,殿內老少尊者齊唰唰地望向那個不修邊幅的藥神,此時此刻誰也沒有心思去笑他的裝束。 王詡捋著一把飄著藥香的山羊胡,雙目星光閃閃,笑盈盈道,“提煉魂意乃玄機城禁忌,老朽沒試過,但,有信心!” 聽此,所有人笑逐顏開,都知他乃玄機城屢教不改的犯戒老油條,現在說出這樣的話,想必這位大尊已經偷偷嘗試過了。 是的,提煉魂意需要攫取修煉者的魂瑰,抑或是煉化玄器,此乃玄機城大忌。在此之前煉製魔嬰丹,等同將那犯禁的罪狀供認出來,這少說也要搬進雷轟塔裡住上一陣子。 …… 子午玄機城的城樓上,納蘭荘似乎聽見城內的正大光明殿發出一片笑聲,她一個瞬閃飛到大殿的正脊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方一豎起耳朵聆聽,臉上便嶄露迷人的美靨。 她已無法過問玄機城諸事,凡事知道太多,於司神印不利。但得知師父和幾位師叔達成共識,心中喜不自勝。倘若煉化玄器輔助修煉,等於玄機城的所有全真者都有機會沖擊迦羅位。 到那個時候,列位迦羅同心協力,那四十九道地藏法陣必能告破,似乎走出化外不再是夢。 但是,禁土玄器所剩無多,而趕屍派又將屠龍斬盜走,究竟能夠煉製多少魔嬰丹猶未可知。 說到屠龍斬,那化外玄器看守森嚴,日日都有全真輪值,如有異動必會察覺,奈何魔黨利用琞璧仿製一件以假亂真的贗品,讓馬驌換走真品,所以玄機城方麵毫無察覺,仍被蒙在鼓裡。 而如今玄機城之內的那把屠龍斬,其實名叫“顓覡刀”,內棲顓覡之魂靈。 鑒於情份,此刀對於納蘭荘而言彌足珍貴,甚至大於屠龍斬。 天邊的晚霞漸漸失去顏色,偌大的玄機城忽而籠罩在一片朦朧的黑暗之下。 木蘭荘追尋師父的腳步,因修為不及,過了半柱香的時間才矗立在師父身邊,而在這時,殿內的尊者已然從大殿中走出,他們沖著黑魆魆的百丈城墻矚目,也沖著黑壓壓的萬丈天際駐目。遠觀諸位神情,無不思緒萬縷,雖說看不出他們在思考什麼,但當他們把目光投向藏有玄器的祖廟方向時,似乎他們都知道,——那裡麵的那些玄器,以及玄機城之外的那些玄器,將迎來九州迦羅的誕生,而禁土之外的世界,勢必也會因此而敞開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