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禾米5(1 / 1)

木禾米 作家kyMhSe 7021 字 2024-03-23

年夜裡,三萬兒跟木禾米鬥著酒,拐彎抹角的談起一年的收入。借著酒勁兒木禾米坦然的告訴六兒:“大爺,今年的工錢我不會給你了,不單是今年的錢,你還得把這麼些年我放在你手裡的錢拿出來”。   “什麼錢”六兒裝起糊塗,木禾米同六兒或其它人的交流,大多時候除了比劃,還有在任何地方、用任何方式的寫字,手掌上、桌子上,用水用酒,甚至是乾畫。   “這些年我打工掙的錢呀,一共七萬兩千多,我想過完年置辦些材料,先把偏房門樓翻蓋一下”。   “噢,那點錢呀,哪能夠蓋一處宅院呀,你再把今年掙的錢給大爺,我再給你添上些興許能夠了”六兒依然不想放棄。   “我是啞巴不是傻瓜,在咱農村包工包料,一套宅子,不過六萬出頭,這我都打聽過了”(這是我做泥瓦匠的父親告訴他的),六兒沒言語,用怪異的眼神看著木禾米。   木禾米抽著煙“偏房翻新好後,你和俺大娘就可以搬到偏房裡,咱再翻修這正房……”,木禾米道出自已的規劃。   其實什麼替你攢著幫你存著,那不過是六兒欺騙用的托詞,事到如今也不必再裝了,反正他已經得到了一些他想得到的,雖然還有些遺憾,必定三萬兒媳婦兒還沒進門兒,房子也沒著落。   “多少錢,我怎記得沒那麼多呀”六兒充著傻裝著糊塗,木禾米起身拿來一本很舊的日記本,那上麵記錄著他十多年來每月的出勤記錄、工資收入,重要的是交給六兒的錢數,實際上就是一本十一年來的記工本,同時對六兒而言也是一本帳本,這是六兒沒預料到的。   三萬兒斜愣著眼,趁木禾米不備,一把將日記本奪了過去,戰爭由此打響。沒幾分鐘,大萬兒二萬兒跑來增援,其實就在木禾米跟六兒顛來倒去的提到錢的時候,草木匠便拔通了倆萬兒的電話。   戰爭結果顯而易見,木禾米被推搡出了自己的家門,借著街上的路燈和鄰居家門前掛著的燈籠,我看到木禾米的臉,被打的青一塊紫一塊,嶄新的羽絨服被撕破,羽絨像雪一樣隨著寒風飄散。聽見吵鬧前來圍觀的鄰居擠滿了胡同,卻沒人上前勸和,因為那是人家門兒裡的事,外人摻不得言,更無權乾涉。   古話說‘啞巴啞巴,有理也能憋殺(死)’,在爭辯方麵啞巴自然討不到半點便宜。   草木匠癟著驢臉,擠著眼淚“養不熟得個畜牲,俺好吃好喝的養了他這麼些年,每回過年回來,俺像客一樣的待誠他,衣角鞋襪俺從頭給他換到腳,過完年走,被褥床罩的俺給他換成三表兒新,俺拿著真心換不回他半點兒暖情兒,大過年的讓俺年都過不安頓。前些天一回來,一天一個大醉,八輩子沒喝過酒似的,今晚萬兒他大見他喝得有點多,勸他少喝點,他不樂意了,任三萬兒怎麼勸著拉著,他卻敢動手打他親大爺,嗚,喪了良心的狗東西”。   即便是罪惡滔天的人,也會為自己的過去辯駁,就如同身體殘缺的人,總想用衣物掩蓋住真實一樣。   木禾米經歷惡戰之後有些虛脫,臉色慘白雙唇哆嗦,全身顫抖的幾乎要站不住,但他還是據理力爭著,景像好似一隻被獅群圍困著的野牛,敗局已定卻仍不甘心放棄。   大萬兒咬牙切齒的踢著木禾米“你哇哇個XXX呀,你比劃得什麼呀,個XXX”,不堪入耳的臟話不絕於口。   “他說你們爺幾個,得把他這幾年掙的錢還給他”我擠過人群高聲的說,見我上前二萬兒三萬兒推搡著我:“滾,管你什麼事,這是俺自家的事兒”。   我推開二萬兒三萬兒說:“做人得講理,欺負賀敏不會說話是吧”。   六兒和大萬兒瞪著我,吼著:“你一個外人,摻和個什麼”邊說邊往我麵前奔,要跟我動手的樣子。   “當著街坊鄰舍、老少爺們兒的麵兒,嫩爺幾個敢動我一指頭試試”我怒吼著,在家族麵前,他們不得不掂量一下我的份量,我斷定他們不敢對我怎麼樣。是,我是仗著家族勢力耍地道,在農村沒有家族的依靠,你連說話的底氣都沒有,這一點都不誇張。   爺倆一愣,我扶住木禾米說:“仗著是你們自家的事兒,外人不好摻和,爺幾個便明目張膽的不把賀敏當人看是吧,今天這事我還就插手了”。   站在人群外的父親,厲聲喊著“中兒乾什麼呢,那是人家自家的事兒,你摻和什麼”,父親就是以這種態度和處世方式,處理著他的人際和鄰裡間的事,在墨守的規則裡,與鄉鄰四舍和諧相處。   我沒有聽從父親的勸告,站在了六兒一家和木禾米中間。見到我木禾米便開始“訴說”,我轉述著他的意思“牟賀敏說這些年他一共掙了七萬多塊錢,全放在你六兒手裡,你說幫他存著”。   “誰見過呀,憑他自己說”六兒爭辯著,木禾米跑進院裡,拿出了那本被撕碎的帳本,扒拉著讓圍觀的人看,六兒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咬牙。   “賀敏說今天晚上,他讓你把錢拿出來,他好蓋房子,娶媳婦兒”,   “找七婦子(口語),還找八福子,澀孩子啞巴,人誰家稀罕跟他”草木匠鄙夷的說。   不盡然,其實村裡一些熱心的人,包括我的母親在內,曾經介紹過一些離異或喪偶,抑或身體上有些殘疾的女人,給木禾米做媳婦兒,全被六兒和草木匠以各種理由借口推辭了,他們內心裡巴不得木禾米成為光棍。   “賀敏說他一提到錢,你就耍起無賴,他拿出記帳本,被三萬兒搶去撕了,爺兒四個還把他打成這樣”。   “帳是他記得,他記多少算數嗎,反正俺沒見他多少錢”六兒抵賴著。   “賀敏說,他知道你把他的錢給花了一部分,用在了給大萬兒二萬兒蓋房娶妻上”。   “胡說八道,俺倆萬兒蓋房子娶媳婦兒,那是他們自己掙下的,沒用他啞巴一分錢,想想前些年,嫩他媽老的少的沾俺二弟家的多少好處,這些年啞巴賺得錢,誰知道是不是被嫩誆了去,反過來站在這裡裝xxx的好人”。   最好的反駁是臟水外引嫁禍於人。   “六兒別血口噴人,嫩爺幾個什麼德性村裡人都知道,別當了婊子想立牌坊,俗話說頭頂三尺有神靈,當心天打雷劈”我回擊著。   “澀孩子啞巴,你不是連自己的親大爺都不信,去相信一個外人的挑唆嗎,從今往後你的事老子還不管了,有什麼能耐你自己使去”。   抵賴的本質是死不承認,爭辯絕招是無中生有,避責的策略是威逼利誘,罪過的累積是死不回頭。   “回家萬兒他娘,別聽xxx倆畜牲瞎哇哇,大萬兒、二萬兒,都回家過年去,三萬兒回家,把門關了,好好一個年,被個畜牲給攪了”。   六兒恨恨的不管木禾米再說什麼,自顧自的吩咐著,一大家子包括大萬兒一家和二萬兒一家在內,湧進了木禾米的家門,木禾米沖了進去,卻被仨萬兒連捶帶踹的叫罵著,七手八腳的如同將八爪魚從手上甩下般,將木禾米推出了大門,世上最諷刺的事出現了,木禾米被擋在了自己家門外,任憑他憤怒的踹著門板,六兒全家再不吱聲。   事情像盛滿水的碗,碗掉在地上碎了,誰也無力回天,因為那是牟家門兒裡的事,外人摻不得言,更無權乾涉。   圍觀的人竊竊私議著開始散去。我上前拽著木禾米,讓他去我們家過年,雖然我知道這樣做可能會惹來許多閑話,但我相信‘身正不怕影子斜’那句話。   木禾米身體顫巍巍的喘著氣,掙著胳膊“不行,我不能去,那樣會給嫩家添上麻煩”。   “大過年的你能去哪?站這兒。六兒一家能再讓你進門嗎,進門後還不是個打你,你能鬥過他們爺伵”。   “我不去,弟媳還在月子裡,我一個外人又大過年的,別閃乎(方言,影響)月娃娃”。   “她們娘倆在另一間屋,別講究哪些舊禮”。   站在一邊的父親顯然有所顧慮,見我強拉扯木禾米也就沒言語。   坐在我們家桌子前,木禾米開始“絮絮叨叨”講述今年自打回來後,圍繞他所發生的一切和他原來的許多想法,那眼神裡有懊惱亦有憎恨:“我知道我這些年掙得錢,大爺用了,大萬兒二萬兒的蓋房娶媳都需用錢,兄弟們多總要講個長幼有序,我總想著他們不會不管我,另外俺大爺大娘待我一直不錯”。   的確如木禾米所說,六兒一家老少待他真可以用奉若上賓來比喻,隻不過這一切都別有所圖。   “這幾年看著兩個哥哥另起爐灶,心想可盼到我了,我都二十八了。沒想到的是比我小三歲的三萬兒都訂婚了,大爺連點為我打算的意思也沒有,聽賀裕賀清他們說,大爺已經為三萬兒買好宅基,準備過了年起房建院,我心裡就慌了”。   “小年兒一進家門,大爺便記掛我今年掙的錢,幸好做了防範,我把今年掙得錢,藏到了舅舅家的豬圈裡”。   “你咋不辦張銀行卡呢,那樣不是更保險”。   這裡再插句閑話,從九七年開始,每年春節回來,木禾米都會在鎮子上下車,給孫立貴送些過年的禮,有時還會住上一宿,必定在他無家可歸的時候,是舅舅收留了他,並養了他兩年多。   “在卡裡,萬多塊兒”。   看著形如枯槁的木禾米,我心中不禁生出一絲感嘆:如今除了這具可以寄居靈魂軀體,他還剩下什麼。   零八年大年初一,從我們家走出後,木禾米直奔自己的家。進門他就拎起門後的一把钁頭,聽到動靜的六兒一家“呼啦”湧出屋門,緊張的盯著啞巴。在眾目睽睽之下,木禾米淡然的換掉被撕扯破爛的羽絨服,簡單的收拾起行李,找到一支筆在白墻上寫下一行字“這兒是我的家,俺大俺娘留給我的家,我的,到死也是我的,白地兒一塊那也是我的”。   三萬兒罵著要上前動手,被攔下了。拎著空癟癟的包,他坦然的走出家門,回頭望著自家的門樓,舒了一口氣,頭也不回的走了。   六兒一家惴惴不安的熬到初十,打聽到木禾米初五便從他舅舅孫立貴那兒走了,去哪兒了,當然出去務工了。   爛賭大半生的六兒,這次卻把寶兒押錯了。過完年兒外出務工的人陸續離開村子,萬兒們也不例外,以往早該出門了,怕出事端才一直拖著。聽說啞巴早就走了,正月十一十二,大萬兒二萬兒前後離家。   大萬兒是絕不會把“花”一樣的娘們兒,單獨放在家裡的,他怕前來采蜜受粉的蜂兒蝶兒連花朵都給他折了去。雖然帶在身邊也免不了她招蜂引蝶,但守著心裡總踏實些。而二萬兒的媳婦兒,像所有出嫁的女兒一樣,有事兒沒事兒總喜歡往娘家跑。   正月十四夜裡刮著大風,風像要撕破門窗般咆哮,待在屋裡幾乎聽不到院子裡的任何聲息,隻有風聲。   大萬兒家的房子先著的火,火從屋內燃起。從跑來的人口中得知失火的六兒,老兩口哭天搶地著奔去的時候,為時已晚,大火己吞噬了整個院子。農村人都知道,從內燃起的火最不容易救,風大火猛沒有十足的把握,絕不敢貿然的沖入火場。況且鄰居家怕殃及池魚,正嚴陣以待的守護自家的房屋,誰還有空顧及大萬兒家的宅院,就這樣六兒絕望得看著,大萬兒家的宅院變成了一副框架。   還沒等大萬兒家的火熄滅,二萬兒家火起。本來三萬兒是宿在大萬兒家的,(他沒出門務工的原因是,在家幫父親為自己打地基起新房)因為二嫂去娘家沒回來,臨時換陣地宿到了二萬兒家,聽到大萬兒家起火被母親調回大萬兒家救火,留下了防守空檔。   身疲心碎的六兒和草木匠三萬兒,又奔往二萬兒家,同大萬兒家一樣,火自屋內燃起,又是一副框架,在他們麵前慢慢形成。他們的顧頭護尾,又閃出了另一個陣地空白,木禾米家的宅院,如出一轍,除了僥幸逃出的雞鴨鵝狗兒,全部化為灰燼。   淩晨我被枕頭下手機振動吵醒,睡眼惺忪的看了一下,一個陌生號碼就沒接,接下來是兩條短信的提醒,來電提醒再次振動。我煩躁的按下接聽鍵沒吱聲,“啊吧,啊吧吧,啊吧”伴隨拍打的聲音,我猛然的坐起身“木禾米”?快速的打開短信息“中,打擾到你了”、“中,我,賀敏”,我立刻回復道“你在哪”,“村外,我想給俺大俺娘燒幾張紙,你送送我吧”,我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麼,便匆匆穿衣服,被吵醒的妻子聲音粘澀的問了一句“乾什麼”,“噓,回來再說吧,你睡吧”。   我也很清楚木禾米是去那兒為父母祭供,便朝著那片側柏林方向出了村。木禾米從一堆柴草垛後走出,“你不要命了”,他哂然一笑“他們逼地”……   就著西沉的月色我們到達“圓點”,禾米放下香紙,麵向側柏林重重的跪倒在地,磕完頭開始化香紙,我找來長長的樹枝,同他拔弄著火堆。周圍已不是原來的樣子,當年的痕跡早已被歲月抺去,而我們卻一直困頓在凡塵裡。   “其實在我心裡,記掛著的隻有你和嫩家大爺大娘,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輩子都是,嫩一家對我的好,恐怕隻有下輩子還了”。   我控製著情緒,擺擺手“相互的,我們兩家將心換心,才有了今天的你我,誰也沒欠著誰。別說的那麼傷感,古話說兩山不相遇二人總碰頭兒,不是還有手機嗎,興許我們還會再見”。   化完香紙,我們坐在草窠裡吸著煙聊過去,回不去的過去,聊過去的歡樂,聊過去的無知,聊過去的零食玩具,聊過去的吃飯穿衣,惟獨沒有傷悲。   東方泛起魚肚白的時候,我們各自捶打著麻木的腿,相互攙扶著站起。默契的向著一條小路走去,一條通往另一個鄉鎮的小路。   在一處山脊我們不約而同的停下腳步,心中都清楚該分離了。順著這條崎崎嶇嶇彎彎繞繞的山路一直走,十幾裡得樣子,就會到達一個村子,那個村子有通往另一個縣城的汽車。   我努力控製著淚水,用盡全力抱住木禾米,久久不願放手,他抬起僵硬的手拍打著我的脊背,那麼緩慢那麼輕柔。   我鬆開手後他扭頭便走,背對著我揚起手揮了揮,那樣“灑脫”那樣“無悔”。   還是在合家慶祝的節日裡,木禾米又一次被迫出走,這一次可能再無歸期。走吧,離開這片帶給你,少半兒幸福多半兒痛苦、少半兒歡樂多半兒憂傷的土地,希望你走過這片崎嶇,餘生皆是坦途,我眼前的世界再一次模糊起來。   原本以為我同木禾米的緣份也就盡了,雖然十餘年一直有聯係,遠隔著千山萬水,除了彼此問候一聲,知道各自安好,再無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