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柴進酒醒。 揉揉發脹額角,他起身下地,披上一件棉袍,抓起燭臺推門而出。 吱呀! 聽得門扉開闔,一道合衣靠在廊下的人影翻身而起:“大官人,可是口渴想尋水喝?” “二郎,恁怎在此處?”看著麵前的武鬆,柴進大為驚訝。 “老都管說,大官人不喜房內留人伺候,武二便把鋪蓋挪到您廊下。倘若您起夜,也有人照應。” “胡鬧!夜寒露重,走廊,豈能睡人?” 柴進又是感動又是氣憤,瞪著武鬆喝道:“再說,為兄連小廝使女都不用,還能讓兄弟你來為我守夜不成? 柴忠真的昏了,也不攔著你……” 武鬆上前搶過燭臺:“不乾老都管的事,當初在清河縣,武二也是這般伺奉長兄的……” 柴進聞言一震,嗓子裡的千言萬語,終化一聲長嘆:“罷了罷了,你我兄弟交心,說多反倒矯情。 今夜為兄酒醉,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既然兄弟醒了,就隨我來吧,這邊走。” 武鬆聞言舉起燭臺,快步跟上柴進。 讓他驚訝的是,柴進左拐右繞,穿堂過戶,帶他來到一處環境清幽的小花園。 時值深夜,柴家莊上,大部分人都已睡下。 可武鬆看到,這花園內的小樓,卻是燈火通明,隱有兩道人影。 柴進叫開屋門,裡頭走出一個身穿烏紗長衫,頭戴月白方巾的書生。 “大官人,這麼晚了,您怎麼還來?” “今日事,今日了,豈能拖到明天?”柴進搖頭一笑,對著武鬆說道:“這是蕭讓,濟州人士,他會寫諸家字體,人喚聖手書生。 也懂使槍弄棒,舞劍掄刀,暗中幫為兄管理各地豪傑酒店和俠客茶館。” 武鬆連忙抱拳行禮,柴進正要給他介紹,樓上走下來一個雙臂結實、麵相敦厚的漢子。 “大官人,那方印章還欠幾刀……” “大堅,莫說這些。”拉起金大堅沾滿玉石碎屑的粗糙手掌,柴進笑嗬嗬將他拉到武鬆麵前:“二郎,這位也是濟州人士。姓金,雙名大堅,他開得好石碑文,剔得好圖書、玉石、印記,亦會槍棒廝打,人稱玉臂匠。 這兩年來,為兄好多事,全要依仗這兩位兄弟呢!” 看柴進在他人麵前如此抬舉自己,蕭讓金大堅內心很是激動。 等到柴進介紹完武鬆,兩人相視一眼,齊齊抱拳,口稱二爺。 “二位哥哥莫要如此,折煞武二草料了。”武鬆大驚,哪裡敢應? 眼看三人站在門口謙讓不斷,最終柴進拍了板,替武鬆接住了這個稱號。 寒暄過後,三人簇擁柴進,一起走進小樓。 武鬆初次過來,好奇打量周圍。 發現除了一張床鋪,樓內擺滿等同人高的書架。架上放著不少冊子。 他走近一看,原來書架的格目,都有貼著標簽,上用楷體,寫著自滄州、開封、以及山東一帶各處地名。 蕭讓忙著張羅茶水,金大堅走來武鬆的身邊:“大官人號為當世孟嘗,哪怕他足不出河北滄州,可大宋綠林無數好漢,都在肚子裡裝著呢。” 說完,金大堅抽出濟州鄆城縣那冊遞給武鬆:“二爺請過目,這是蕭兄手下人從鄆城縣收集來的消息。 底下的人,原本登記了托塔天王晁蓋、呼保義宋江、插翅虎雷橫、美髯公朱仝這幾位。 可等大官人看後,他又提筆添上那智多星吳用、立地太歲阮小二、短命二郎阮小五以及活閻羅阮小七……” 武鬆驚訝看了一眼柴進,後者端著茶杯小口小口呡著。 蕭讓手持一本冊子陪著說話,可不時就被柴進打斷,旋即他麵露恍然,提筆在冊上揮毫增減。 武鬆暗中思量,大官人收集這麼多好漢的情報,究竟想要做些甚麼? 而且這個金大堅和蕭讓,既能被大官人委以重任,定是他的心腹無疑。 可是自從我去年扣莊,卻從未在莊上見過他們? 甚至! 連今晚的訂盟筵席,二人也未曾露麵…… 這個時候,蕭讓已把需要柴進審核的情報消息匯報完畢,分門別類,放置到各個書架上麵。 柴進招手武鬆過來,給他倒了一杯茶:“二郎,想我柴家,本是前朝皇族。 自陳橋驛黃袍兵變之後,那人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於建隆三年(公元963年),密鐫一碑,立於太廟寢殿之夾室,謂之“誓碑”。 碑上雲:【柴氏子孫有罪,不得加刑。縱犯謀逆,止於獄中賜盡,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連坐支屬】。 當然,這都是一百五十年前的舊事了。 甭管姓趙的,隻為心安,還是不把姓柴的當一回事。 憑他們給我們這群前朝餘孽一條活路,擺在哪朝哪代,都是獨一份了。 而我們這幫被趙家圈養在各地的不肖子孫,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繁衍到今日,也沒幾個還有那顛倒乾坤的野心。 畢竟,先祖舊部全都做古。 柴氏各房,又分散在好幾處州府。 大家手下要兵沒兵,要權沒權,就剩兩個臭錢。 與其拚著各家老小性命,去博那個飄渺不定的未來,真不如醉生夢死,過著對頭賞賜的富貴生活。” 聽到這裡,武鬆著急看著柴進:“大官人,那您又為何……” “為何仗著誓書鐵券,專一招接天下往來好漢,給那官家添堵? 為何暗中招攬人手,搜羅各處綠林好漢消息,想要圖謀不軌?”柴進玩味一笑,說出武鬆心中所想。 武鬆滿臉躊躇,低頭不再說話。 金大堅與蕭讓齊齊收起笑容,前者探手入懷,暗暗握住一柄鋒利的刻刀。 蕭讓暗中拉了他一下,輕輕搖了搖頭。 柴進兩句反問,氣氛突然僵住。 武鬆麵色糾結,時而皺眉,時而嘆氣,直到桌上的油燈嗶啵爆了一下燈花。 他用力拍了一下腦袋:“罷了罷了,想我在家鄉打死了人,若非大官人有招接江湖好漢的前文,如今不知流落在哪呢? 武鬆隻是一介粗人,雖說不知大官人為何突然起了這等心思。 可得蒙大官人如此看重,先是結拜為兄弟,又將此等要害之事告知,將這條性命,賣給您也不為過了。 隻希望…… 隻希望兄長將來能夠事成! 莫讓後人提起清河武鬆,就想到那【亂臣賊子】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