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消失了。 他還留下。 在他年輕的時候,他覺得死亡是一件非常遙遠的事情。 因為當時的自己,渾身上下充滿了力量。 因為當時的自己,每天都在茁壯地生長。 因為當時的自己,始終在接受來自父母無微不至的關愛。 可是當他成年後,當他工作後,在他完成了從學生到社會人的轉變後,他的思想與認識,漸漸地發生了重大轉折。 他如同一頭年輕的牛犢,在踏入成長的河流後,開始不斷經受時間的捶打。 那些紛至遝來的壓力,像一柄又一柄的鐵錘,不斷地在他身上,進行連續不停地敲擊。 起初,他並不曾在意,因為這些敲擊不痛不癢。 可慢慢地,隨著敲擊的力度不斷加強,隨著敲擊的頻率不斷變高。 他漸漸有些吃不消。 他不得不,從心裡麵,生長出堅硬的鎧甲來麵對。 他不得不,將自己的心腸揉硬,來承受。 他不得不,平抑自己的情緒來接納。 最終,在時光的映染下,他被錘的慢慢喪失了活力,眼睛中也失去了最初的光彩。 他的尾巴,也不再搖動,任憑那些蒼蠅停留在他的脊背之上,他的毛發開始脫落,他的四肢不再有力。 甚至於在某一天。 他轟然倒下,半跪著匍匐,哪怕他的牛頭昂然,卻依舊架不住身軀的衰老與殘舊。 每一記生活的重拳,都捶打在他結實的身體上。 可最終,他隻能留下長嘆與悔恨。 那是因為他錯過了很多。 很多事情,他沒來得及做,就永遠無法做。 如果在年輕的時候不去做,有些事情到了中年,甚至老年。 依舊將不得不去麵對。 甚至於不得不,重新撿起那些,最初未做的事情,重頭再來,進行亡羊補牢。 因為終其一生。 有些事情,錯過就是錯過,可有些事情,始終無法逃避,終將不得不麵對。 而每成功逃避一次。 下一次。 生活必將十倍、百倍地報復回來。 麵對這些山崩海嘯的侵襲,有些時候,不管做什麼都無濟於事。 回想了自己過去的這一生。 陳年似乎感覺到,自己粗糙的臉頰有些濕潤。 那是無聲的淚水,那是過往的追憶,那是他永遠都不會忘記的情緒。 大王烏賊的離開,令他不由想起了他曾經參加過的那些葬禮。 有道士的誦經聲,有和尚的木魚聲,甚至於他在基督的教堂,也做過彌撒,作為受邀者。 當然,他隻是敷衍了事。 可是陳年見證了很多人的離開。 目睹了他們,從水晶棺材到火化的全過程,最終用一個小盒子裝著。 或陳列於墓園,或供奉於寺廟,或入土為安,在短短的幾天時間內,就完成了一個人最終的告別。 陳年不知道自己的告別儀式,是如何進行。 是在殯儀館,召開簡短的追悼會? 還是,由家族公司專門組織成立的治喪委員會,來進行大規模的操辦。 前者是陳年的意願,後者是由他離世時的社會地位與兒女的意願們所決定。 必須要登報發布通告,要隆重舉行悼念活動,必須有規格。 但在陳年眼中,生前他已親口交代了一切從簡。 他唯一的心願,便是葬在父母的墳墓旁邊,從此一家人永遠相伴。 在他還活著的時候,就已經為自己的未來規劃好了。 落葉歸根,與父母為伴,他在那裡,靜靜地等著,自己將來妻兒的到來。 他並不避諱死亡。 因為誰都無法逃避。 但他也並不渴望死亡。 因為活著還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 他格外珍惜生命,珍惜時間,珍惜與親人所陪伴的一切。 因此他非常的努力。 努力去工作,努力去生活,努力去發揮自己的擔當,承擔起一個履行責任的頂梁柱。 而今生,他看到了同樣的一幕,那隻北極熊母親帶著自己的三個幼崽拚命躲避同類的傾軋。 最終隻得帶著兩個活下的幼崽,卻又被大王烏賊關進了牢籠。在沒有食物的情況下,它不得不將自己作為食物給孩子們啃食。 雖然無法改變它們都必將死亡的命運,可作為母親,她已經盡力了,畢竟自己能力是有限的。 而另一個極端,與弱小的北極熊母親相比,大王烏賊的強大已經超出了這世間絕大部分的妖獸。 它的睿智,甚至於遠遠超出陳年的想象。 陳年已經用了太多這樣的話,去形容自己對大王烏賊的認識。 饒是他詞匯量豐富,也不得不用這個車軲轆話來反復地描述。 這並不是他語言的貧瘠,而是他最為致敬的陳述。 可就是這樣一位站在生物鏈頂峰的存在,卻依舊為了繁衍下一代,也因為壽元的結束。 而不得不,先犧牲了自己的丈夫,隨後再告別自己。 所以陳年很討厭,這種愚昧又落後的習慣。 為什麼獲取營養的方式,需要通過啃食親人才能得到。 哪怕強大到大王烏賊的地步,也不能逃脫。 它需啃食自己的丈夫,來為孩子的誕生創造條件。 以大王烏賊如此高的智慧,他們金烏一族,在胚胎時的第一餐,竟然是自己父親的血肉。 一出生,就麵臨著無父無母的境況。 天道如此的殘酷,又如此的絕情。 這令陳年感到十分的不適,他並不喜歡這樣的生存方式。 可是他知道,既然這世間誕生出萬物生靈。 那麼,每一種生物,都會根據自己所遭遇的境況,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不斷地調整、修改,自己基因裡的生存與繁衍方式。 隨著時代的不斷前進,最終將種種習慣,無聲的融入進自己血脈裡的基因中。 從此,這些習慣,將伴隨著血脈,代代相傳。 原本是一種很好的方法。但對金烏一族而言,這樣的方式,隻能折射出世間萬物中,一些生靈的不幸。 可是在這世間,陳年覺得明明都有著充沛的靈氣以及很高的含氧量,生靈們應該過得很幸福才是。 可是,到底是為什麼,萬物生靈會過得,如此的艱辛? 陳年無從得知,但是他卻明白:不管在哪個世道,又或是在哪個時代。 活著,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所以他願意答應大王烏賊的請求。 並不僅僅出於利己主義的考量。 發天大宏願證道和立下明教道統。 客觀上,是為了獲得天道眷顧,賺取功德。也是為了,今後自己渡劫保駕護航的利益誘惑。 但不僅僅是為了這些。 他也有一點點憐憫之心,他希望這世間的妖獸,能夠擺脫著啃食同類,啃食父母的陋習。 當然,這個想法可能很幼稚。 甚至於在一些妖獸看來,也許是非常的無知。 但是陳年清楚的知道,哪怕再困難,麵臨絕境,他始終抱著同在,或者同亡的信念,堅強又溫順的茍活著。 因為他喜歡同生共死。 而不喜歡以親人的逝去作為代價,來完成自己生命的殘喘。 在他看來,這是可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