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瓶車朝小鎮中心飛馳而去。 這座小鎮名為往復鎮。 往復鎮以前不叫往復鎮,而是叫古麗鎮。 相傳在南宋時期,蒙古人的鐵蹄踩到了江南一帶,本地有一名非常厲害的梅將軍,決心帶兵出征抗擊元軍。 臨行前,他爬上了城郊的天穹山,登高望遠,目睹祖國大好河山,心情澎湃,隨口吟誦出了一首氣勢豪邁的《往復歌》。 何為往復?往,去也,復,回也。 意思就是,這一去定要打敗元兵,還我河山,然後帶著勝利的榮耀凱旋故裡。 然而後來的歷史大家都知道了,宋軍慘敗,南宋滅亡,這個梅將軍戰死沙場,自然也沒有還復來的一天。 為了紀念這位了不起的愛國將領,當地百姓在天穹山下給他修了衣冠塚,並將這個鎮改名為往復鎮。 作為土生土長的往復鎮人,曹雨來也算是經歷了一次往復的過程。 十八歲那年,被媒體稱為小鎮做題家的他經過努力,考上了一所上海的大學,開始了所謂的“往”。 當時,他選擇了水利工程專業,夢想有朝一日成為像爺爺那樣的人。 曹雨來的爺爺是一名水利工程師,年輕時曾留過洋,回國後遠離家鄉湖南,被分配到這座江南小鎮來治理年復一年的水患。 當時,年僅三十歲出頭的他主持修建了天穹山水庫,一舉解決了每年雨季因山洪暴發所導致的洪澇災害,是往復鎮名人譜上有名有姓的人物,深受本地人景仰愛戴。 小的時候,曹雨來就經常聽爺爺跟他講治水和做人的道理,以至於到了後來,就一心以他為榜樣,立誌成為像他那樣與水打交道的英雄。 和許多人不同的是,爺爺從來就不把水看成是猛獸,也從不說什麼人要征服大自然。 相反,他經常說的一句話是:水是我們的朋友,我們要和它和諧相處,和大自然融合,人類要對大自然存有敬畏之心。 萬物皆有靈,是他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另一句常掛在他嘴邊的一句話是,一定要到外麵去看看。 外麵,當然指的是小鎮外的世界。 可是,要出去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爺爺四十多歲才生曹雨來的父親,而等到他讀中學的時候,老人家已經很老很老了。 在曹雨來考上大學之前,爺爺安然離世,失去了支持,當他提出要考到外麵去的時候,母親第一個站出來反對。 “媽就你一個兒子,你最好是待在一個我經常能見得到你的地方。” 而那時候的曹雨來已經到了青春叛逆期。 母親越是這麼說,他越想出去。 幸運的是,父親是支持曹雨來的。年輕時候因為奶奶身體不好,他留在了本地,高中結束就參加了工作,沒有讀大學是他人生的最大遺憾。 在他的斡旋下,曹雨來最終還是在誌願上填了一所上海的大學。 上海離家鄉不到三百公裡,雖然距離不算遠,但也算是出去了。 在大城市讀書的那幾年裡,曹雨來一度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期待和想象。 他專注學習,成績優異,朝著目標腳踏實地地步步邁進。 然而,畢業那年,他遭到了人生第一次的重大打擊。 在導師的推薦下,曹雨來去了一家水利工程研究所實習,本以為表現優異的自己會有機會留下來,卻在公開招聘時,自認為考得很好的他卻沒有在公示欄裡看到自己的名字。 這次考試就連最終成績都沒有公布。 後來他從其他同學的嘴裡了解到,這個崗位當時有超過五百人申請,而錄取名額隻有兩個,最終被錄取的這兩位都是有家庭背景的。 之後,他又積極去試了另外幾家單位,結果還是一樣,在最後階段被刷了下來。 曹雨來這時才清醒地意識到,來自小鎮、沒有任何關係的他成了這場沒有任何硝煙的戰爭的炮灰。 水利工程這個專業看起來很好,但其實就業的範圍非常窄。 轉眼就到了畢業期,他還是沒有找到接受單位。 導師勸他留下繼續考研,提高學術水平以及文憑為自己未來增加就業資本,但那個時候的他已經被打擊得有些心灰意冷。 他十分篤定地認為,專業成績好根本沒什麼用,關鍵還是要有關係背景才行。 不過,他也沒到徹底放棄的時刻。 他聽取了導師的話,開始一邊打工,一邊積極準備考研。 不久,他在一家戶外用品商店找到了一份兼職店員的工作。雖然薪資不高,但業餘時間比較多,可以用來復習功課。 然而不幸的是,他喜歡上了一位女孩。 那女孩也是一名店員,漂亮而健康。 情竇初開的他開始變得心思渙散,無心復習,導致的結果就是第一年沒考上。 他依然沒有放棄,又努力了一年。 眼看就要臨近考試。這天,他發現那個女孩狀態不太好,就約她飯後一起散步聊天。 在小公園裡,或許是受到了環境的影響,他一時間傻勁上來了,竟然對她表白了。 很遺憾,對方並沒有接受他,隻是說自己狀態不好,暫時不想談戀愛。 他腦子一片空白,自己都不知道當時說了些什麼,怎麼離開,又是如何回的家。 更大的打擊還在後麵。 當他第二天回到店裡時,店長以他無法安心工作、騷擾女同事為由,把他給辭退了。 這次打擊的傷害程度可以說是摧毀性的。 曹雨來整個人幾乎垮了,整天躺在狹小的出租屋裡的床上,吃了睡,睡了吃,昏天暗地,渾渾噩噩。 可想而知,那次的研究生考試考得有多麼糟糕。 沒有了工作,也沒有了繼續升學的希望,曹雨來就像一塊路邊的石頭般絕望。 母親得知他的狀態後,打來電話讓他回去,說是下半年鎮上有一場公務員考試,有機會進鎮水利站得到正式編製。 “鎮水利站的黃站長是你爸的小學同學,機會很大。”母親用一種毋庸置疑的口吻告訴自己的兒子。 要是以前,曹雨來肯定想也不想就拒絕了。 誰會想去過那種一眼能望到頭的平庸人生呢? 而且一旦回去做個小公務員,就等同於混吃等死,那也就意味著,他想成為爺爺那樣的水利工程師的夢想徹底結束了。 但這次,被打到人生穀底的他開始動搖了。 也許憑他的經濟條件和家庭背景,這種“沒什麼出息”但極其穩定的人生又何嘗不是一種最佳選擇呢? 再說,經過這幾次的打擊,上海已經成了他的傷心地,恐怕是待不下去了,沒準回去“躺平”是唯一出路。 於是,抱著再也不回上海的心態,他退了租,打包鋪蓋回了老家。 幾個月後,他參加了那場同樣也是申請者眾多的公務員考試。 這次,他終於在錄取名單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沒有太多的驚喜和快樂,他,曹雨來就終於成了一名水利站的小小技術員,到目前為止已經過去大半年了。 在這大半年裡,他始終秉性著一個原則,那就是:領導安排的工作就做,領導沒安排的工作堅決不摻和。 既然要躺平,那就躺得徹底一點,否則回來的意義何在呢? 反正已經擺爛了,如果還搞得自己很積極向上似的,那不是不真誠麼? 而他曹雨來向來就是一個真誠的人——這是他自認為的為數不多的優點之一。 帶著這樣的心態去看待問題時,他的內心竟然不再痛苦和糾結了。 那些在上海受過的傷和痛,竟然被自洽所帶來的療愈效果給紛紛撫平了。 他不再焦慮,不再傷感,胃口變得更好,睡眠質量那可是杠杠的。 他健康了,重生了,脫胎換骨了。 什麼奮鬥,什麼愛情,什麼個人價值,什麼人生理想,全都給我見鬼去吧! 不過話說回來,此刻在他心裡,需要去見鬼的還有一樣東西。 騎著小電驢,他來到了鎮中心廣場。 廣場是一個圓型的轉盤,分別通向東西南北四個方向,轉盤的中心則立有一個巨大花崗巖雕塑,就是那個精忠報國的梅將軍。 梅將軍騎著一匹高頭大馬,身穿戎裝,手持寶劍,劍尖指向北方。 在他的視線中,天穹山宛如一道墨色的屏障屹立在天邊。 曹雨來由西而來,從威嚴的梅將軍跟前繞過,往東而去。 往前不到兩百米,便是一座水泥石橋。 橋下,是一條橫穿本鎮的往復河。 因為前一天下過暴雨,此刻河水湍急。 曹雨來將電瓶車靠邊停住,下了車,然後從車龍頭上取下那盒精美的月餅,緩緩走到欄桿前。 遠處,太陽早已升起,縹緲而壯麗的天穹山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他朝後退了幾步,拎著月餅盒的繩子,掛到自己的後背。 隨後,一個小小的墊步,他像一名鐵餅運動員一樣,在原地陀螺般轉了幾圈,雙手用力一甩,繩子脫離了他的手指。 隻見精美的月餅盒在空中劃出一道淒美的弧線,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然後準確地落入了河水之中,濺起了一圈水花之後,隨波逐流去了。 見鬼去吧。 什麼給領導送禮? 什麼跟誰搞好關係? 哥哥我才不乾呢! 他告訴自己,我進這單位就是來混日子的。 如果進入小鎮體製內是為了當個卑微的社畜,那我還不如在上海當個無人在意的屌絲青年呢。 甩掉包袱、一身輕鬆的曹雨來跨步上了電瓶車,取下掛鉤上的雞蛋餅,打開塑料包裝,大大咬了一口。 真是滿嘴留香啊。 這樣的日子多麼美好,這樣的生活多麼愜意,他半仰著臉,讓秋日的陽光灑在自己泛著油脂的側臉上。 一輛黑色轎車飛馳而過,車輪軋過一個積滿汙泥的水坑。 而那個水坑就在他邊上兩米的位置。 嘩啦。 一瓢泥水朝他猛撲過來,隨即黏在了他的左半邊身上。 以及,他的雞蛋餅上。 他咀嚼的嘴巴瞬間停止住了。 臟話還沒罵出口,那輛黑色轎車已經飄到了一公裡外。 他一陣呸呸呸,把嘴裡的東西吐出來,然後極為憤憤不平地把才咬了一口的雞蛋餅直接扔在了地上。 大傻X! 怎麼開車的?! 雖然對方已經聽不見了,但他還是象征性地罵罵咧咧了幾句。 時間顯示上班時間要到了。 就這樣,二十五歲的小公務員曹雨來,懷著悲憤不已的壞心情地騎上電瓶車,朝鎮水利站的方向頹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