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長不在。 這倒是有點不尋常。 鎮水利站是一個一米事業單位,員工隻有黃站長、曹雨來,再加上保潔大媽,總共也就三個人。雖然是個閑職單位,平時確實也沒太多工作可言,但作為單位裡的唯一領導,黃站長在這個位置上乾了半輩子,缺席的事情還是比較少見的。 半身汙泥的曹雨來嘆了口氣,將背包放在座位上,然後拿起一條掛在門上的毛巾,朝衛生間走去。 一邊走,他嘴裡還一邊罵個不停。 若不是那輛破奔馳開得太快,沒看清車牌,否則的話下次遇見,一定要紮破王八蛋的輪胎不可。 走進衛生間,關上門,脫得隻剩一條內褲,他手撐著水池臺麵,抬頭麵對墻上的鏡子。 鏡中的曹雨來因為缺乏運動,白花花、圓滾滾的,腰間的贅肉已經開始顯露。 也許要不了幾年,他想,自己就會長成那種曾經最厭惡的中年大肚男了。 不過,又怎樣? 就這麼著唄。 他在水龍頭下用力搓洗掉襯衫上的汙泥,然後將它掛在廁所門背後的掛鉤上打算晾曬,突然,門“砰”的一下被推開了。 一個膀大腰圓的保潔大媽舉著拖把走了進來。 曹雨來嚇得趕緊捂住了自己的下半身。 “喂,阿姨,你,你要乾嘛?”他抖抖索索地問道。 大媽瞟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然後俯下身,開始若無旁人地拖起地來。曹雨來立在一旁尷尬無比。 “阿姨,這還有人呢,能不能晚點再拖?” “你就當我不存在好了。”大媽頭也不抬一下。 “那怎麼行,你明明就存在的嘛,我又不瞎!那個,你就不能待會兒再拖麼?” “我每天的工作要按時完成的。再說了,你這個小毛孩跟我兒子差不多大,有啥我沒看過。” 曹雨來一聽就急了。 “這是兩碼事。這叫隱私,懂不?” “什麼隱?什麼私?” 看來跟大媽理是講不清了。曹雨來搖搖頭,心想,這都是啥事啊。 他拿起濕漉漉的衣服和褲子,進到隔間裡麵,重新套上身,雖然穿著渾身難受,但也總比這麼裸著強啊。 回到辦公室,他氣鼓鼓地拿起茶杯,準備去接水,剛走了幾步,又愣住了。 茶杯裡落著一層臟兮兮的灰。 再低頭一看,桌麵上,座位上,電腦上,鍵盤上,文件上……全是灰塵。 他抬起頭,發現天花板有清掃的痕跡。 一定是剛才保潔大媽在清掃天花板,把墻灰都弄下來了。 簡直太無語了! 算了,不喝了! 他用力放下茶杯,拍打掉座位上的灰塵,氣呼呼地坐下,打開電腦屏幕,按下電源按鈕,等待開機。這個電腦是單位配的,也不知道是從其他哪個部門淘汰下來的,反應巨慢,整個開機過程至少需要十分鐘。 等待過程中,他鼓起腮幫子,對著鍵盤用力一吹,本想吹掉上麵的灰塵,結果這些可惡的東西反彈了回來,像龍卷風一樣直撲他的麵部,弄得他一陣狂咳。 “咳咳……” 座機響了。 他一邊咳嗽,一邊拿起話筒。 “喂……咳咳……” “小曹啊,你怎麼了?”是黃站長打來的。 “沒事……咳咳……” “沒事怎麼咳嗽?不會是生病了吧?” “嗆……嗆到了……咳……” “還好你沒事,否則我倆都得在醫院打點滴了。” “您在醫院?”曹雨來感覺好一點了。 “對啊,昨天半夜我被安排去水庫開閘泄洪,結果受了涼,給弄感冒了。阿嚏!”仿佛是為了證明自己沒撒謊似的,他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所以今天啊,我就不過去了,有啥事你給盯著吧。” “不是說今天領導可能有安排麼?” “對,有可能。” “什麼時候?” “我哪兒知道領導的事情。你就在單位等著吧。” “哦,好的,您好好休息。咳咳。” “你也好好休息。哦,對了,今天是中秋節,給我向你爸媽帶聲好。” 掛了電話,曹雨來心裡一陣罵娘。 這關於過節的福利待遇是一句也沒提啊。 不提也就算了,上班也不來,還讓我一個人盯著。這不是搞笑嗎? 對於黃站長,曹雨來雖然表麵客客氣氣,當內心向來對其尊重不起來。他總覺得,一個男人在這麼一個小破單位乾了半輩子,還隻混到一個小小的站長,實在不算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 不過,自己不也正在步他的後塵麼? 誒,奇怪,這麼久了,電腦怎麼還沒完全開機。 曹雨來無聊地把視線轉向窗外。 此時,窗外是一片碧藍的天空,雲朵團聚,美不勝收,一早上在心中積壓的陰霾頓時便一掃而空了。 其實自從回到家鄉小鎮後,這樣天氣和心情宛如家常便飯。 沒有了無休無止的加班,沒有了擁擠的地鐵,也沒有了煩人的空氣汙染……每天日子簡單而自在,雖然感覺有點無聊,但又怎樣呢? 記得剛離開上海的時候,那些朋友們還嘲笑他,說他這叫逃離,他隻是笑笑,根本就懶得去回應他們。 他人笑我太擺爛,我笑他人看不穿。 這些家夥根本就是活在一種虛假的混沌中,還沒清楚人生的本質是什麼呢。 至少他現在認為,作為一個過來人,大城市的生活看似有意思,但其實非常糟糕。尤其是像他這樣出來混的小鎮青年,買不起房子,結不起婚,找不到對象,每天辛辛苦苦還可能生毛病。 他曾經就聽說過有個大學校友,進了一家不錯的互聯網單位,經常熬夜加班,最後檢查出來了得了胃癌,不到三十歲就死翹翹了! 這多不值當! 而在小城市雖然無聊,但最起碼健康。 身體健康,心理也健康。 生活規律了,焦慮沒有了,對於一個人來說,難道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嗎? 想到這些,他就自我和解了。 一種能夠自我和解的人生才是最好的人生吧。 不過,他那可笑的父親總以此說自己的兒子這輩子恐怕沒什麼出息了。 出息?他老人家懂什麼叫出息嗎?他自己一輩子也沒什麼出息啊,靠著爺爺給他安排了一份鎮招待所的工作,以為捧上了鐵飯碗,結果後來被檢查出了肝炎,直接被勸退了,後來一直打打臨工,混到了現在。 就他這樣子,還好意思說我沒出息?嗬嗬。想到這,曹雨來不由冷笑了一聲。 電腦終於開機了。 他打開瀏覽器,跳轉到體育頻道,翻閱NBA欄目。 曹雨來最喜歡的球員是熱火隊的吉米·巴特勒,但天地良心,他從來就沒想過成為吉米那樣的人:天資不足,靠著努力往上跑,成為一代巨星。 他認為,吉米是這世界上極為個別的個例,這也正是為什麼自己會喜歡他的原因。 因為他非常相信,這個世界光靠努力是成功不了。 這麼說吧,他曹雨來從來都是一個很努力的人。不說別的,靠著自己的努力,他從小達到都是班級裡的優等生,也是同學中唯一一個考上了上海985大學的人。當時的他真的是這麼認為,努力就能成功。 可事實上呢,他專業成績出類拔萃,依然在上海找不到滿意的工作;他也很認真去追求自己心愛的女孩,卻還是遭到了無情的拒絕。再說了,要不是家裡有關係(雖然這關係也不怎麼樣),他能找到這麼悠閑又穩定的工作嗎? 所以說,吉米·巴特勒是個奇跡。 他崇拜奇跡,但也堅信這與像自己這樣的普通人無關。 現在才九月底,NBA新賽季還沒開始,也沒什麼可看的。 他又上網刷了一會娛樂新聞——有個演員和一個歌星離婚了。 看了一會兒,覺得沒勁了,他開始進入遊戲網站下棋。 曹雨來喜歡下中國象棋,而且水平很高,他甚至大言不慚地認為,在往復鎮基本上沒幾個人下得過他。 不過,最近他在網絡上遇到一個高手。那人叫白先生,是個棋路異常詭異的家夥,兩人勢均力敵,幾乎打個平手。 為了對應他,曹雨來把網名也改成了黑武士。 上線後,他發現白先生早就等在那兒了,於是開心地打了一個笑臉。對方回應了一個開心的表情包。然後,話不多說,兩人就開始對弈起來。 一整個上午,他認真琢磨棋藝,與白先生殺得天翻地覆。 最後,還是他棋高一著,五局三勝,贏了對方一把。 他得意地問對方要不要下午再繼續,白先生回了一個沮喪的表情,說今天有重要的事情要去處理,下次再來,隨後他說了一句“中秋快樂”,就下線了。 曹雨來抬起頭,發現已經到了中午十一點半。 四周悄無聲息。 午休時間到了。 他關掉了電腦屏幕,起身準備出去吃點東西。 穿過走廊,路過衛生間時,他聽見裡麵有人在打電話。 應該是那個大媽。她情緒似乎有點激動,語氣中帶著一絲哭腔。 估計是在給她那在外地讀大學的兒子打電話吧。 曹雨來心裡冷笑一聲,便快速走了過去。 出了門,下了樓,就來到了集貿市場。 因為鎮政府新的辦公大樓在修建,所以水利站的辦公室被臨時安排在了一處集貿市場的二樓。早上曹雨來過來的時候,正值售賣高峰期,熱鬧非凡,而此刻臨近中午,場麵已經有些寂寥了。即便如此,他行走在其中,依然能聽著一些商販的吆喝叫賣聲,來來往往人群臉上洋溢著的熱切麵孔,魚腥味、雞屎味和各種說不上的奇葩臭味讓他不由眉頭緊蹙。 什麼時候能夠搬離這個鬼地方?他心裡念叨著,一手捂著鼻子,一手擦在口袋,加快了前行的步伐。 路過一家售賣活雞的店鋪前時,一隻公雞掙脫了腳上的繩索,跑出了籠子,撲棱著翅膀朝曹雨來飛了過來,幸虧他手腳敏捷,才躲了過去。 可這隻公雞就像盯住了他似的,繞著他轉圈躲閃,而那賣雞的老頭則拿著一把大大的剪刀,費勁地在後麵追趕。 曹雨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雞毛紛飛,一團混亂。 他找準一個時機,試圖突出重圍,然後就在這時,那隻公雞也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刻。它猛地跳起,直接往他的懷裡鉆了進來。 曹雨來無奈之下,一把將它抱住。 就這樣,公雞居然被逮住了。 並且,這家夥自從到了曹雨來的懷裡,突然就安靜了,像一隻乖巧的兔子,把它那紅艷艷的雞冠頭往他的前胸一靠,露出萌噠噠的表情。 “謝謝你啊,小老弟!” 賣雞老頭準備從哭笑不得的曹雨來懷裡接過公雞,突然,那傻雞不知道發了什麼神經,猛地一啄,擊中了他的手背,頓時便破了個口,鮮血流了出來。 “哎喲!” 他捂著手,一臉痛苦。 “呀,你要不要緊啊?”老頭已經抓住了公雞的兩個翅膀,看似關切、其實不想負責任地問道。 “沒事,沒事……” 曹雨來現在隻想趕緊離開這個是非地,於是捂著手,哭喪著臉跑出了集貿市場。 路邊有一家藥店。 他進去買了一盒創口貼,給傷口貼上,然後仔細地問了問買藥的那位阿姨這種情況要不要去打狂犬疫苗,得到否定的答案後,他依然不放心,出了藥店用手機搜索了一番,最後才算放下心來。 今天真是見鬼了!他苦笑一聲,低頭看見自己身上沾了不少雞毛,於是扭動身體,在秋日的陽光下抖動起來。 雞毛在空中飛舞,加上他被弄得亂蓬蓬的頭發,以及手上的創口貼,整個畫麵產生了一種喜劇的效果。 曹雨來被自己這荒唐的一幕給逗樂了。 算了吧,不就這麼回事兒麼? 穿過一片銀杏葉金黃的道路,幾分鐘後,他來到了一家叫“如意”的麵館。 麵館老板娘是個本地人,把屋子收拾得很乾凈,讓人進去以後頗有消費的沖動。他在前臺要了一碗大排麵,支付寶掃碼,拿了鋁製號牌,靠窗找了個座位坐下,等著吃麵。 等待的過程中,頭上的電視裡傳來了主持人播報新聞的聲音。 前一晚,因為特殊緣故(具體什麼緣故他也沒說),今年的水庫泄洪時間被提前了。 隨後,主持人對目前正在現場的記者進行的連線。 電視畫麵中,一名看起來沒睡醒的中年記者站在已經停止泄洪的水壩閘門前,正在做現場報道。根據他的說法,水庫從前一晚的零點左右開始泄洪,持續了差不多八個小時,上午八點已經結束了,目前水閘已經關閉,一切都已經恢復正常。 曹雨來想起,從前一晚到今天早晨,黃站長應該都一直工作在泄洪一線,所以才會被冷風吹到發燒感冒吧。沒想到自己一向瞧不起的老黃,也有如此敬業的時刻,他不由為自己之前的偏見感到些許汗顏。 這時,電視畫麵的鏡頭已經切換到了洪水途徑之處。他注意到,在那滾滾而下的大水中,有一些色彩鮮艷的漂浮物,如果沒看錯的話,那應該是一些露營用的帳篷。 難道…… 不等他思考完成,畫麵已經切回到了演播室。那名長相方正的男主持開始發表一些評論觀點了。他麵無表情地表示,目前尚不清楚是否有露營的遊客被洪水沖走的情況,但有關部門三令五申,天穹山北麓是一個禁止露營的區域,可為什麼還會有人對這些規章製度置若罔聞,這種對自己生命不負責任的行為,值得大家批判與反思。 “好了,下麵讓我們來關注一下國際新聞:昨天,巴以沖突陡然升級……” “麵來啦。” 一位老阿姨把一份麵放在桌前,打斷了他的思路。 很快,他的注意力也轉移到了麵上,把那個洪水泛濫的畫麵拋在了腦後。 十分鐘後,麵消滅乾凈,曹雨來打了個飽嗝,起身離開了麵店。 這一次,他幾乎是用小跑的速度穿越了集貿市場。 路過衛生間的時候,裡麵已經沒有了說話聲。保潔大媽已經休息去了。 而辦公室內比之前更安靜了。 陽光從窗外灑了進來,落在地磚上星星點點。 曹雨來感覺有點困了,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就躺在靠窗的長沙發上,用書包枕頭,閉上眼睛,很快就睡著了。 在夢裡,他回到了上海。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在淮海路後麵的小公園內,他與她並肩而行。 然後,他站住了,鼓起勇氣向她進行了表白。 “我喜歡你,做我女朋友,好嗎?” 美好的事情竟然發生了。 女孩含羞點了點頭。 他開心極了,張開雙臂,咧著嘴上前想去擁抱她。 就在這時,一個高大的影子出現在的身後,遮蔽了所有的光線,讓他的世界瞬間被陰影籠罩。 他回過身,抬起頭,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的巨人俯視著自己。 巨人一把將曹雨來推翻在地,將女孩攬入自己的懷中,然後開始獰笑起來,麵孔邪惡又醜陋不堪。 “你這個垃圾,簡直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在一陣陣羞辱聲中,曹雨來可憐巴巴地看向女孩。 然而,他驚訝地發現,女孩的臉消失了,變成了一個隻有頭發、沒有五官的鴨蛋。 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接著,巨人就抱著那顆長毛的鴨蛋走了。 曹雨來委屈地號啕大哭起來。 哭聲驚動了上天。 霎時間,烏雲壓頂,雷聲滾滾。 一陣驚心動魄的霹靂之後,他被驚醒了。 時間顯示是下午三點整。 不知道什麼時候,窗外已是黑乎乎一片,隨時要下雨的樣子。 他趕緊關好窗戶,收拾東西,鎖好門,下了樓,穿過慌亂不堪的集貿市場,騎上停在路邊的電瓶車。 然而,走出不到一百米,暴雨就開始瘋狂地滾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