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遠坐在帳篷內,默默啃著手指頭。 每次遇到情緒緊張的時候,他都會啃手指頭的方式來緩解內心的壓力,而此時此刻,他的右手食指被啃破皮了也沒察覺到。 讓他萬分緊張的,並不是困在小沙洲上這回事兒。 而是,究竟怎樣做才能不讓大家知道他與死者何向前的關係。 細細回想起來,他與何向前的相識源於一次推銷。 大學畢業以來,翟遠一直從事的就是售賣進口醫療器材的工作,而這份工作的主要內容,就是去各大醫院奔走,推銷產品。 說是談業務,身為一名中國人,他非常清楚這裡麵可不是僅僅是你買我賣那麼簡單的事情。 中國是一個關係社會,做生意就是搞關係。 這一點,一開始竟然是他曾經的老外上司提點他的。 剛入職的時候,翟遠還是個理想主義者,盡情地還把一切想象得很美好。 那時候的他剛剛大學畢業,內心裡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感,再加上又在一家現代化的外資企業裡做事,心想著自家產品質量過硬,隻要自己踏踏實實去推銷,產品就沒有賣不出去的理由。 於是,他花錢買了一套乾凈筆挺的名牌西裝,將頭發和皮鞋弄得一樣油光發亮,挺直腰板,夾著一個公文包,跑到一所三甲醫院,找到負責醫療器械采購審批的副院長,試圖用自己的熱情和口才,說服對方點頭在產品訂購合同上簽字。 那個五十來歲的副院長笑瞇瞇地聽他說完之後,沉默了五分鐘後突然站了起來,說自己還有個緊急會議要去主持,產品的話他會認真考慮的,然後就把他打發走了。 之後,每次他再次來到醫院時,對方都會以在忙為由,對他愛搭不理。 他感到非常失望,又跑了好幾家醫院,得到的反饋基本相同。 作為一個年輕人,翟遠對此百思不得其解。 為什麼自己這麼努力,產品又這麼好,對方就是看不上呢? 當他在公司內部會議上,把這個疑惑告訴部門主管的時候,那個叫西蒙的老外默默盯著他的眼睛看了老半天,一言不發,直看得他渾身發毛。 最後,他嘆了口氣,說話了。 “遠,賣東西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這裡麵需要一些方法。” “什麼方法?” “你父母是做什麼的?” 西蒙突然拋出了這樣的一個與工作毫不相關的問題,讓他愣住了,他本想拒絕透露個人隱私,但理性告訴他最好老老實實回答。 “我父母都是大學教授。” “哦,知識分子家庭的小孩啊。”西蒙托著下巴思考了片刻,“遠,你需要歷練一下,好好見識見識這個社會。這樣,下次你跟我去吧。” “可是對方不一定會見我們……” “這你就不用操心了。記住,用我們美國人的話說,你需要受一次震撼教育。” “震撼教育?” 翟遠瞇縫著眼,一臉困惑。 幾天後,他跟著西蒙去了一開始的那家醫院。 他們在副院長辦公室裡傻坐了兩小時後,對方終於出現了。 院長的冷淡態度讓翟遠覺得氣氛有點尷尬,他坐在那裡沉默不語,想看看西蒙究竟用怎樣的方法來處理這樣的情況。 讓翟遠驚訝的是,西蒙從始至終都沒有把產品的推介書拿出來,而是一直在用自己並不標準的普通話東拉西扯。 他聊到了認識的一些人,然後語調誇張地“發現”自己居然與副院長有一些共同的朋友(他在本地做了這麼多年醫療器械的銷售,認識一些醫療係統的人再正常不過了)。 最後,一個小時過去了,他們終於熬到了下班時間。 “那麼,林院長,現在咱們也算是朋友了,要不乾脆一起吃個便飯?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這叫擇日不如撞日。”西蒙熱情洋溢地向對方發出了邀請。 “咳,感謝,實不相瞞,我答應了太太晚上回家吃飯。” “林院長您真是一個顧家的好男人吶。” “哪裡哪裡。” “要不這樣,我們先去訂位置,您先回家陪家人,完了再來找我們。請不要再推辭了。” “這樣啊,”林院長猶豫了一下,“那好吧,真是太客氣了。” “別這麼說,是我們的榮幸。那麼,不見不散。” 說完,西蒙在紙上留下了一個地址,就帶著翟遠離開了。 走出醫院大門,上了西蒙的豪華轎車,翟遠依然有些蒙圈。 “這林院長會來嗎?” 西蒙胸有成竹地笑了笑。 “走吧,隻要他願意來,這筆買賣就做成了。” 半小時後,汽車駛入了位於郊外一處高級會所大門。 這會所建在一個景區內,非常私密,非常奢華,以至於翟遠腦海中第一反應是,這家店的消費很高吧。 他們在一個小包間內等到了晚上七點半。 年輕力壯的翟遠已經餓得肚子咕咕叫了,但西蒙依然不緊不慢喝著茶,不讓上菜。 “我覺得他應該不會來了吧,都這時候了。”翟遠抱怨道。 “不急,再等等。” 到了晚上八點,林院長準時出現了。 他一進來包間的門就不停道歉,說自己已經吃過了,來壺熱茶就好了。 西蒙當然說沒關係,照舊讓服務員上菜。 等滿滿一桌菜都擺放完畢之後,西蒙起身反鎖上了包間的門。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赤裸程度讓翟遠深感震驚。 一塊價值三十萬的手表是見麵禮,而醫療器械的回扣是百分五十。 “多……多少?”翟遠一時間沒控製住,驚訝地喊了出來。 林院子收起了笑容,一臉冷酷地端起茶杯,默默地喝了口茶。 西蒙拍拍他的肩膀。 “你是不是要去趟廁所?” “我……” “快去吧,別尿褲子了。” 翟遠嘆了口氣,站了起來,微微欠身表示抱歉,然後轉身出了包間。 他剛一出來,包間的門又被西蒙從裡麵反鎖了。 坐在衛生間隔間裡的馬桶上,翟遠默默算了筆賬。 公司所售賣的直線加速器定價的1500萬一臺,利潤無非隻有十分之一,並且這裡麵已經包含了進口的稅費。 也就是說,如果給這個副院長百分之五十的回扣,也就是750萬,那麼,公司還怎麼賺錢? 這不是在做虧本生意麼? 翟遠算了半天也算不明白,隻好硬著頭皮回到包間,一進屋,發現林院長已經離開了。而西蒙正舉著筷子,對著滿桌的好菜大吃特吃。 “這孫子太黑了,”翟遠憤憤不平地說,“我早就說了,不要把希望放在他身上。” “我答應了。” “啊?”他傻眼了,“可是……” “可是什麼可是,”西蒙用筷子尖指著翟遠,“我警告你,下次在我談生意的時候,少他媽插嘴,明白嗎?” “明白了。”翟遠委屈地點點頭。 “還有,今天的事情千萬也不要說出去,否則,我沒事,你會有事。” “我?” 西蒙微微一笑。 “你不是餓了嗎?快吃吧,這桌菜可不便宜,別糟蹋了糧食。” 翟遠看著那些叫不上名字的高檔菜肴,嘴裡卻一點滋味也沒有。 很快,他就知道這筆生意的帳到底是怎麼樣。 這家醫院最終決定采購兩臺直線加速器,不過采購價不是1500萬,而是3000萬——至少合同上是這麼寫的。 如果他沒算錯的話,公司要給副院長回扣1500萬,而利潤依然是十分之一。 “這也太黑了吧。”他再一次發出同樣的感慨。 西蒙一臉無奈地看著他。 “我剛到中國的時候,也和你一樣,什麼都不懂,以為隻要好好做生意就行。可實際上,隻有用這樣的醜陋方法才能把東西賣出去,起碼利潤還是和以前一樣,對於公司來說,並沒有損失。” “公司上層知道這情況嗎?” “總部給我的權限是賣東西,至於怎麼賣,完全是我說了算。” “可這些錢……” “這些錢他也不是從我們口袋裡掏的,而是掏醫院帳上的。我們隻是走個流程罷了。” “這是違法啊。” “你說的對。” “那萬一被查到了怎麼辦?” “一拍兩散。我沒關係,大不了回美國,而你就不同了,作為項目的參與者之一,你會因為行賄進監獄的。” “行賄?”他震驚了。 “你可以現在就退出,也可以去舉報,當然我要告訴你,除了蹲監獄,這對你一點好處也沒有。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他還想說什麼,但西蒙揮揮手,示意他別再廢話了。 現在,他終於知道什麼叫震撼教育了。 很快,翟遠收到一條銀行發來的到賬短信,這次他的銷售分成是五萬塊人民幣。 拿著這筆錢,他好幾天都不敢動用,戰戰兢兢,生怕有一天紀檢部門會闖進辦公室,讓他把贓款交出來。 他喜歡啃手指頭的習慣就是從那時候養成的。 然而,一個月過去了,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一天,他路過一家蘋果專賣店,進去換了一款最新的手機。 當銀行卡從pos機上劃過、發出嘀嘀的聲響時,他感到了一種舒心的踏實。 從那以後,他就想通了,壞的人不是他,而是那些黑心的醫院掌權者。 他們賺到的是自己醫院的錢,跟他翟遠一點關係都沒有。 再往後,他跟著西蒙又去跑了一些業務,見識到了各種各樣觸目驚心的收回扣的所謂白衣天使。見的多了,他更加變得心安理得起來。 天下烏鴉一般黑。他想,也許這個世界原本的麵目就是如此吧。 為了麻痹自己,他開始沉溺在電子產品中不能自拔。 不知道為什麼,每一樣先進的、精密的、昂貴的電子產品能讓他暫時忘卻那些惡心的行賄畫麵。 後來,他遇見了李麗,兩人情投意合,結了婚,但那種通過買電子產品來緩解自己的罪惡感的行為一直沒有停止。 有一次,他獨自去到一家大學裡的醫療實驗室推銷產品。 實驗室的負責人就是何向前。 按照老辦法,先請吃飯,然後送禮物,最後直接了當地談回扣。 何向前一看就是老江湖,說自己的實驗室正好需要一臺設備,不過需要考慮考慮……於是,還是按老價格,他做成了這單生意。 從此以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何向前了。 半年前,公司突然出了狀況。 美國總公司方麵突然宣布要撤出中國,所有的本國員工也跟著全部撤回。離別前,西蒙做了一件他認為是對的事情。 他把他曾經行賄過的醫院領導的名單和材料,寄給了本地的反貪局。 那段時間,反貪機構正好在進行醫療部門整頓,抓了不少貪汙腐敗的醫療人員,其中就包括很多他的手裡客戶。翟遠緊張極了,生怕會有人把自己行賄的事情供出來,整天緊張兮兮。 一緊張,他啃手指頭,然後下單買了電子產品。 他有一種預感,這款最新的電子手表到來之時,也就是警察敲響房門的時刻。 然而,就在前一天晚上,妻子李麗突然提出要去野外露營。 翟遠表麵上裝作有點不太情願,但其實內心裡巴不得。 他想趁著這個機會來到外地,沒準,他可以逃走。 至於逃到哪裡去,他是沒有任何想法,但起碼不能再回去了。 他根本無法想象自己在妻子和兒子麵前,被警察戴上手銬的畫麵,那樣的話,就真是生不如死了。 因此,這也許他是最後一次跟妻子和孩子出來旅遊了。 來的路上,他假裝自己很開心,其實很悲傷。 他感到難過極了,孩子還很小,而妻子還挺著個大肚子。 他注意到妻子似乎有話要跟自己說,但他希望她別說了。不管是什麼,都可能會對他是走是留產生巨大的影響。 他擔心自己一時心軟,選擇了留下,那樣的話,他就要成為階下囚,為這個家庭增添負擔。 那是他絕對不願意看到的結果。 然而,就在他想著找機會不辭而別的時候,他遇見了一個老熟人——何向前。 何向前也看見了他,不過,他假裝不認識自己。 翟遠很清楚,對方隻是想和他撇開關係。 快要開飯之前,孩子失蹤了,妻子提出要出去找,但他找了個借口留了下來。 隨她怎麼想吧,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等妻子走後,他找到何向前,把他叫到了一旁其他人看不見的地方。他還沒開口,何向前就說話了。 “反貪局最近在調查我,但他們沒暫時證據。” “哦。” “他們有找過你嗎?” “還沒有,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但是快了。” “嗯,你知道到時候怎麼說吧?記住,千萬不要把我扯進去。” 他抬起頭,看著何向前,內心產生一陣強烈的厭惡。 他突然決定不走了。 “不,我會把我知道的都說出去。” “你小子,沒這個必要吧。” “我已經罪孽深重,沒有辦法回頭。” “如果是這樣,我就把你的事情說給你老婆和孩子聽。你那次陪我去夜總會的事情,應該還記得吧?” “我什麼都沒做。” “這做沒做不重要,關鍵是你的妻子和兒子會不會相信。你不要氣她,小心她肚子裡的孩子。” “你敢亂說?” “那得看你敢不敢亂說了。” “你個王八蛋,竟然威脅我!” 翟遠沖上前去,開始和何向前扭打在了一起,因為天黑的緣故,沒有人看得見他們在做什麼。 打了一會兒,兩人就打累了,仰麵倒在草地上。 黑暗中,何向前說話了。 “你隻要不把我供出去,我答應你,給你一大筆錢,並且在你進去之後,幫你照顧好你的老婆孩子。” 翟遠沉默不語。 也許這是一種不錯的選擇,但他的良心過得去嗎? 就在他不知道如何作出回答的時候,突然,遠處傳來一陣山崩海嘯的聲音。 他坐直身子,抬起頭,看向黑暗。 緊接著,他看到了自己的命運。 那忽明忽暗的月光下,一股巨大的洪流朝他所在的位置就這麼無情地洶湧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