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雨來望著滿桌豐盛的飯菜,一點胃口也沒有。 剛才那一跤確實摔得不輕,當時他的背部著地,躺在地上半天也沒緩過勁來,一時岔了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還不算。 更過分的是那一泡狗尿,徹底澆滅了他的情緒,為這一整天的倒黴劃上了一個腥臭無比的句號。 因此,現在哪怕麵前擺著他最愛吃的清蒸大閘蟹,也感到一陣惡心的味道從嘴巴、鼻腔、耳朵、眼角、滿臉的毛孔裡往外冒,他懷疑自己還能控製多久,才能不讓胃裡的東西被一股腦地吐出來。 “你怎麼不吃啊?”母親問道。 “吃,我吃……”他抖抖索索地拿起一隻螃蟹,掰開殼,看見裡麵黃呼呼、爛兮兮的蟹黃,那種惡心感再次冒了上來,於是趕緊放下,用手捂住嘴。 “這事也不能完全怪嘟嘟,對吧?”父親倒是胃口不錯,嗑螃蟹的樣子和兒子之前一模一樣。 “它隻是條狗,又不懂人情世故。再說了,要不是你沒事站在門口被它瞧見,它洗澡洗得好好的,怎麼會逃跑呢?它要是不跑,又怎麼會鬧這麼一出尷尬的糗事呢?” “尷尬?這是尷尬嗎?這簡直是淩辱!” “不至於,一個巴掌拍不響。” “哦,您的意思是,感情這小王八蛋滋我一臉的尿,都怪我自己是嗎?” “你怎麼說話的,他是你弟弟,不是小王八蛋。” “弟弟?我……” 曹雨來剛要發作,就被母親攔住了。 “好啦,過去就過去了。對了,說點正經的,那盒月餅送出去了嗎?” 曹雨來一愣。月餅?他死勁回想了一下,終於想起早上把月餅扔進河裡的事情來。說實話,這才過了不到一天,他就把這事兒全都忘記了。 接著,他又想起了前一次,因為撒謊說月餅送出來,後來被揭穿了所引發的吵鬧。 為了避免事態重演,他決定這次乾脆就直說了。 “被我扔了。” 空氣凝滯了三秒鐘。 在這三秒鐘內,他開始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比之前更加嚴重的錯誤,那就是,扔月餅這件事問題並不在於他如何表達,而在於事情本身,而他這種直言不諱的方式比支支吾吾去掩蓋更加讓人無法忍受。 但話已出口,就像潑出去的臟水,後果已經無法挽回了。 “扔,扔了?”母親張著大嘴,有點不敢相信。 “是,我覺得……” “你覺得?” “我是這麼看的……” “你這麼看?” “喂,媽,你乾嘛學我說話?”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扔掉它?到底為什麼?”她不斷重復著為什麼,既像是在問曹雨來,也像是在問自己。 “我這不是正準備跟你解釋嗎?你又不聽我說話……” “扔哪裡了?” “往復河。” “你知道這盒月餅多少錢嗎?” “多少?我賠給你。” “這跟錢有關係嗎?” “你不是強調這月餅多少錢嗎?” “曹勇!”母親終於忍不住了,“你是死了嗎?坐在這裡一句話也不說?” 曹勇不是別人,正是坐在曹雨來右手邊的男人,曹雨來的親生父親。 老頭子正愜意地埋頭嗑螃蟹嗑得正歡呢,被母親這麼一叫,抬起頭來一臉困惑,嘴巴裡還有一隻蟹腿。 “啊?發生……什麼……事情了?” “吐出來。” 父親呸呸了幾下,吐出了嘴巴裡的蟹腿。 “說吧,你的兒子,你要不要親自管教一下?” 隻見這個六十好幾的老家夥輕聲咳嗽了幾句,然後抿了一口麵前的黃酒,手在空氣揮了幾下,像個舞臺上的指揮家,醞釀了一番,然後開始說起話來。 “這個,雨來啊,我覺得你這次做得不太地道。” 曹雨來一聽,差點笑出聲來,這哪是什麼責備的話呀,一點力道也沒有。 但很快,他意識到不太對勁,因為這不太像父親往常的說話風格。 他意識到更難聽的還在後麵。 “要我說啊,你不應該把月餅扔河裡,這多不環保啊,你不是一貫說月餅這玩意兒太油膩太糖分過高嗎?你把月餅扔河裡,一時半會兒又分解不了,被那些小魚小蝦吃進肚子裡,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怎麼跟魚兒的父母交代呢?” “爸,您這是哪兒跟哪兒啊。” “我還沒說完。”父親又喝了一口酒,臉上泛起了紅暈。 “所以,你最應該做的,還是聽你媽的話,帶去給老黃。” “我不想送禮。” “哎呀,這就麻煩了,不想送禮,又鐵了心想混體製,這恐怕有點難吧……” 他假裝思索,然後一拍桌子。 “有了,你可以找了地方,挖個洞,把月餅埋起來。萬一,我是說萬一,你哪天在體製裡混不下去了,而你父母,也就是我們呢,死翹翹了,你小子沒飯吃了,怎麼辦?有辦法,你就去把月餅挖出來,這麼油膩又糖分高,每天掰一小塊,夠你活好長一段日子了……” “別說了。”曹雨來本來還申辯,說這不是你們讓我回來的麼,但一想到之前說過同樣的話,他都知道父親會怎麼回答,於是瞬間就泄了氣。 “我不吃了。你們吃吧。” 他站起身來,準備走。但沒想到的是,父親還是把那句紮心的話說了出來。 “小子,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不要後悔,也不要逃避,就算是屎,你小子也要給我嚼乾凈了,咽下去。” 他站住了,屈辱感讓他握緊了拳頭,然而很快,他就鬆開了手,繼續往前走,進入臥室,默默關上門。 他躺在床上,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他不明白,自己和父親的關係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小的時候,他曾聽母親說過關於青年曹勇的故事。 父親高中畢業後,由於奶奶不想他這個獨子“出去”,於是便在爺爺的安排下去了鎮招待所工作。 那時候,母親還是棉紡廠的一名女工,而她的父親也就是外公是在本地供銷社做采購,屬於非常有門路那種人,在親戚朋友中廣受尊敬。 當初,爺爺親自來上門提親,因為景仰爺爺的知識分子家庭背景,外公於是很爽快就同意了父母的婚事——說實話,他並不是太認可隻是在招待所做一名普通辦事員的父親曹勇。 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父母的那場婚禮在整個往復鎮上都引起了轟動。 婚宴當天,整個古鎮老街上擺滿了桌椅板凳,一條長達數百米的流水席,幾乎填滿了整條街道。 據後來有一次,黃站長跟曹雨來扯閑篇的時候提到,那次的酒水真的是讓人大受震撼:前前後後幾百張八仙桌,每桌八人,一天三頓,連吃三天,也就是所謂的吃流水席。 而菜品自然也是極為豐盛。大閘蟹、牛仔骨、鴿子蛋都是尋常物,桂魚、刀魚、鰣魚等名貴魚類也是必不可少,更稀罕的是,客人第一次吃到了以前從未吃過的菜肴,比如蒜泥粉絲蒸澳龍。 每一桌的酒都是五糧液,散的煙都是軟中華,就連事後帶走的伴手禮,裡麵都是來自上海的大白兔奶糖和酒心巧克力。 “可以說,從那次以後,我這輩子再也沒有吃到過這麼好的酒水了。”黃站長感慨道。 結婚之後,父母也是很會過日子的那種小夫妻。 曹雨來就親眼在家裡看到了一套早已落了灰的家庭組合音響。 這套設備在當年可是發燒友級別的家當,據說花了三千多塊,相當於當時很多工人一年的工資。 小夫妻也是經常出去旅遊,跳舞、打牌、玩遊戲,生活有滋有味。 母親曾感慨,那時候的父親是一個非常有生活情趣、也相當樂觀的男人。 兩年後,母親懷孕了,然後就是曹雨來的出生。 按照之前的規模,大家都等著看這對親家又會搞出什麼風風光光的大排場來,請大家吃飯喝酒。 遺憾的是,父親在一次單位集體體檢的時候,被查出患有乙型肝炎。 根據當時服務行業的硬性規定,有肝炎這類傳染病的人是不能在單位任職的,因此即便有爺爺的關係,父親還是被辭退。 受到這次打擊的父親從此像換了個人似的,把自己關在屋裡好幾天,也拒絕了任何大肆操辦的請求——都這樣了,他哪還有臉麵在親戚朋友、街坊鄰裡麵前擺臉麼。 到了這時候,更多的風言風語傳了出來:大家說的最多的是,要是沒有爺爺,爸爸一個中學生就連找份工作恐怕都成問題。 這也是後來,爺爺本想再幫父親尋覓一份工作,卻遭到了嚴詞拒絕的原因。 為了自食其力,從那時候開始,父親考了駕照,借錢買了一輛麵包車,開始了拉貨送客的業務。 到後來,他又換了一輛小貨車,專門去各大電器城、家具城門口,蹲守拉貨。 也許是憋著一股勁,他工作非常勤快,賺得也還不錯,養家糊口綽綽有餘。 不過,他從事的這份工作畢竟缺乏身份感,與“知識分子”家庭背景漸行漸遠,所以,外公是有點瞧不上他的。 每到逢年過節,他們一家去娘家拜年,外公都沒有好臉色給他們看,不過對曹雨來倒是關愛有加的。 曹雨來還聽說,在他小的時候,外公曾經擅自主張拿著戶口本去了派出所,想把他改姓段,跟媽媽姓,被聽聞的父親及時趕到後加以阻止。 那一次,在派出所的大廳裡鬧得十分難堪,外公甚至揚言不認這個女婿。 幸運的是,母親這一次強硬地站在了父親這邊,才沒有讓事態進一步擴大。 從此,父親變得更要強了,家裡的經濟條件也逐漸變得好起來。 經濟一寬裕,家庭氛圍也越發融洽,曹雨來印象中,父親那段時間臉上總是帶著微笑,給人一種樂觀豁達之感。 不僅如此,即便忙,但每次一有空,父親就會帶曹雨來出去玩。 在他14歲中考結束的那年暑假,一天,父親開著車載著他來到了一個偏僻的道路上。 走著走著,突然,父親停住了,拉住手剎,然後讓他下車。 接著,兩人調換了位置。 “你不是一直想開車嗎?我現在就教你。”父親坐在副駕駛上,表情輕鬆地說道。 “可是,爸,我才14歲,沒有駕照。”曹雨來擔心地說。 “傻小子,在美國,14歲都可以擁有自己的車了。來吧。左腳離合,右腳油門,雙手扶住方向盤,走……” 那個下午,是曹雨來記憶中最美好的時刻。 他們父子倆在那條破爛的小路上開來開去,歡心笑語不斷。 那是2012年的秋天,陽光很好,音響裡飄出來的是周傑倫的《稻香》,田野中則放眼望去滿是金黃,散發著迷人的味道。 一切真是美好極了,以至於後來,他直接把車開進了稻田裡,也沒有受到任何責備。 然而好景不長,在一次出車的過程中,父親幫著卸貨時,一不小心壓到了腰部,造成了永久性損傷,從此就不能乾重活了。 他賣了車,不再出去乾活,人也變得消極起來,說話越來越刻薄無情。 這段時間,爺爺和外公相繼去世,曹雨來去了上海上學,而父母也從引線街搬了出來,搬到了如今的回遷小區內。 後來,父親養了一條從別人家抱來的小奶狗嘟嘟,似乎狀態有所改變。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自從曹雨來從上海回來進入體製之後,他就會經常無緣無故對自己的兒子進行冷嘲熱諷。 他不明白,之前的父親去哪兒了,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真是太奇怪了。 不管怎樣,他已經到了忍耐的極限。 他決定明天一定要出去找房子,搬出去住,遠離這對已經進入更年期的老頭老太。 可是搬哪兒去呢?這個小鎮真是非常小,又無聊又沒勁,還容易遇到熟人。 說起熟人,他突然想到了艾晶晶,接著又想到了所謂的同學會。 他冷笑了一聲,心想,一幫多年以前的同學為什麼要聚會,大家坐在一起難道不覺得尷尬嗎? 就這麼胡思亂想,時間來到了晚上九點。 時間的變化讓曹雨來想到了一件事。 按照之前的發展,他將會在十點半左右接到黃站長的電話,讓他冒雨去天穹山水庫開閘泄洪。而正是因為在前一次的這次任務中,他一不小心才出了意外的。 不行,不能去。 得把手機關掉,讓老黃聯係不上自己。 於是,他連忙坐起身來,長按手機關機鍵。 三秒之後,關機畫麵出現。 搞定! 哈哈,隻要熬到十二點之後,他今天就可以躲過這一劫了。 慢慢地,時間來到了十點半。 電話當然沒有響起,曹雨來正在得意自己聰明的時候,房門被敲響了。 他一驚,像隻戒備的貓咪一樣弓起了背。 房門繼續被敲響。 “誰啊?” “我。” 是父親的聲音,他鬆了一口氣。 “乾嘛?” “你把門打開一下。” “我睡覺了。” “你開一下,找你有事。” 他覺得奇怪,這麼晚了,父親還有事找自己,難不成是想為之前說的話道歉? 父子沒有隔夜仇。 如果他真對自己道歉,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就原諒他吧。 他下了床,穿上拖鞋,走到門口,打開一條縫。 “乾嘛啊?” 父親突然一發力,把門推開了,他被撞了一下,朝後退了幾步。 “爸,你乾嘛啊!” “你怎麼手機關機了?” “我……” “來,你的電話。” 他這才注意到父親手裡握著一隻手機——父親的手機。 “啊?”他張大了嘴巴。 “啊什麼啊?老黃,你們領導,把電話打到我這來了。” “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你自己跟他說吧,聽起來好像有什麼急事。” 說著,就把手機遞到了他的麵前。 曹雨來苦笑一聲,命裡注定,看來躲不過了。 “喂?” “小曹啊,你手機怎麼關機了?不是讓你隨時待命嗎?” “我,這個……” “好了,別解釋了。你聽好,剛接到領導任務,需要派人立刻去水庫執行泄洪任務。我呢現在身體不舒服,所以還是你去一趟吧。” “可是……” “還記得我教你的那些步驟嗎?” “記得……” “那就好。事關重大,你快去吧,不要讓領導失望。就這樣,掛了。” 掛了電話,曹雨來哭喪著臉看著父親。 而父親則滿臉嘲諷地看著他。 在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父親那些話中的含義所在。 的確,這是他自己選擇的人生。 就算是屎,也得嚼乾凈,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