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元宵節離開村子後,木禾米輾轉了幾個城市,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怕被六兒一家找到,也擔心被警察抓住。其實這完全是木禾米自己的擔憂,莫說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縱火就是啞巴所為,即使木禾米就站在六兒麵前承認這一切,六兒先怕了。 農村人有句諺語:“光棍子絕戶頭,有茬口兒(相好)的寡婦小青樓”,這四種人招惹不得,顯然六兒犯了忌,試想自己“家大業大”地跟一個光棍兒硬剛,後果可想而知,何況他自己有錯在先,隻能怨自己的“寶兒”押錯了人。 知悉了六兒一家的態度後,木禾米在一個城市安頓下來。十餘年他依舊靠出賣自己的力氣維持生計,日子過的怎麼樣不得而知,好在一切平安,對一個普通人而言,這是最好的向往。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要途經那座城市。在微信裡發了條信息:忙嗎,還好吧。過兩天我路過XX市,想見見你。 信息發出後馬上有了回復,這是不多見的,一般情況下幾個小時或晚上,木禾米才會看到並回復信息。 好呀,好呀。 沒乾活兒嗎。 這幾天這邊下雨,沒合適的活兒,在家歇息,你哪天過來,我接你。 後天下午吧,你發個位置。 我收到了他的位置,接著又是一個手機號碼:如果找不到地方,你可以打這個電話。 去到那座城市的時候,已是下午三四點鐘的樣子。沒費什麼周折,我見到了十餘年一直記掛著的人,他變了,鬢角雜著白色,臉像本溪叔一樣消瘦、黝黑,身體卻要強壯許多,這是在手機裡無法覺察到得。一見到我,木禾米一下子將我抱住,力氣很大、時間很久,鬆開我時見他雙眼通紅,臉抽搐了幾下,還是控製住了。 不記得在什麼地方讀到過這樣一段話:時間會讓淺薄的友誼消失,卻可以讓深厚的友誼更加醇香,如同風可以將燭火熄滅,卻使得山火愈加猛烈,我同木禾米的情誼便是如此吧。 簡單寒喧後,木禾米攥著我的手往家中走,那是被高樓裹著的一個村莊,離火車站很近,村莊像大多數城市中的村子一樣,擁擠且混亂。 木禾米租住著四間正房的一個獨院,在他發給我的一些生活圖片中,我是知道地。我曾取悅過他的“奢侈”一個人住個大院子,他簡單的回復了句:與別人合租的。 一進院門,係著圍裙的一位婦女從廂房裡迎了出來:“阿中是吧,哈哈哈,你好你好,歡迎歡迎”。 我一愣:木禾米的合租者?抑或同行的妻子?她怎麼會知道我呢……。 “快請快請,屋上屋上”,略微帶些川渝的口音,拉開正房的紗門讓著我。 我有些摸不著頭腦的看向木禾米:“這位……?”。 “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進屋慢慢跟你講”木禾米扶住紗門,比劃著讓我進屋。 “該是嫂子吧”看到院裡的格局,木禾米同女人的舉止,再嫁、離異等關於婚姻的詞語在我腦子裡一閃而過。 女人很漂亮,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氣質,恬靜賢淑、舉止優雅,雖然不施脂粉、穿著裝束儼然一個家庭主婦,卻難掩她的氣質。 “哈哈哈,你願意這樣叫也行,我叫潘蕓,叫我阿蕓也可以”。 我不禁帶著幽怨看向木禾米,他笑笑催促我進屋。 進到屋裡我印證了我的猜測,房子雖然低矮,但非常整潔,就像普通農村人家的陳設一樣,一應家具、家電,尤其是墻上桌上掛著擺著許多照片,這在當今的家庭是不多見的,看過去有潘蕓和一兒一女的,有單人的,有一家四口的全家福,還有許多穿製服或警服的人同他們的合影。 潘蕓邊倒水沏茶邊說:“我不太會燒菜做飯,本來該請你去飯店得,賀敏說自家兄弟在外麵吃沒有家的氛圍,哈哈哈,一定要在家裡,坐坐坐”。 “有家室和兒女了,咋沒告訴我一聲”我又責問著木禾米,這是我絕沒料到得,更是他隻字未提得,重要的是與木禾米為數不多的視頻聊天中,也從未見到過他妻兒的影子,這也是我一直認為他未曾婚育的原因。 “事情遠比你想的復雜,坐下喝著水,慢慢講給你聽”木禾米擺弄著椅子讓我坐。 我坐定後,潘蕓端出些盛著乾果類的盤子,我俗套的道著謝,“說實話你和您的家人,是我唯一知曉的賀敏的過去,他很是敬重你們”她一臉真誠的說。 “俺們倆光屁股長大,算是發小”我用山東人小叔子同嫂子調侃的語氣回答著。 潘蕓將茶杯雙手往我麵前挪了一下,“你倆喝著,我廚房還許多事”。 “不用去接丫頭嗎”木禾米問著。 “不用,不是跟她講了嘛,讓她自己回來,大姑娘了不用時刻為她操心”,潘蕓回著。 擺設好招待的桌麵兒,潘蕓返回廚房,我同禾米坐著說些往事。 “零八年下半年活兒不太好乾,跑了幾個地方都是如此,十月份我到了這裡的火車站,沒什麼目的地,當時想走到哪兒算哪兒,反正了無牽掛。中午買了個桶麵,找開水泡上,車站侯車大廳不讓用餐,我就端著到了外麵,等著麵泡好,順便吸根煙。一個臟兮兮的男孩過來向我討吃得”木禾米邊跟我“說”邊指了一下矮家具上手扶山地車、全身裝備,一個笑容燦爛男孩的照片,“當時他四歲,看著他我心中微微一痛,同病相憐吧,就吹著麵喂著他吃,剛吃了兩口,他媽、抱著她……心急火燎的找了過來”我清楚木禾米所指自然是潘蕓,順他的手指看向另一張照片,一個女孩表情誇張的抓著“亂舞”的水管,飛濺的水花溢滿整個畫麵。 “當時認為她們是娘仨,前兩年才知道根本不是,這兩個孩子是她一個姐們兒的,孩子母親去世後,由她養著”有些亂,卻又能非常清晰的捋順她們間的關係。 “當時的潘蕓像個瘋人,懷裡的丫頭掙著、抻著頭、張著嘴像燕窩裡的小燕兒,我喂了他倆幾口,就遞給了潘蕓,她喂給兩孩子,我又返回車站裡麵,給她們提了一大包回來”。 人之善是刻進骨子裡的,不會因自己曾遭遇過不幸而改變,就像兔子原本溫良可人,惹急了才會咬人,但改變不了它是兔子的本質。 “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放心不下她們娘仨,正巧你告訴我六兒他們家的態度,心想自己走到那兒也是賣力氣,索性就落下了腳。隔三差五我會去火車站外的小帳篷裡看她們,給她們帶點東西,慢慢倆孩子與我也熟悉起來,潘蕓對我也放下了防範”,木禾米平靜的說著,我慢慢勾勒我認為的畫麵,卻忍不住問“潘蕓的家人呢,她們娘仨怎麼流落到火車站得呢”。 “派出所民警早就查過了,潘蕓的老家四川,大地震後再也沒聯係上她的任何一個親人,聽說她們整個村子都找不到了,一些親戚遭著災也托付不上。火車站人員也做過許多工作,找到了她上車的城市並發出尋找信息,卻無人來認她們。救助站工作人員也收留過她們,聽說潘蕓隻有在車站才能安靜下來,而這倆孩子一但離開她的視線,她就像丟了命一樣,這樣隻能讓她們暫住在車站,並騙她火車晚點讓她們等著,所以潘蕓就一直等在那裡”。 任何過往用話說著很簡單,過程何等漫長和復雜是他人無法體悟的,我不禁好奇是什麼原因造成了潘蕓和與她沒有一點血緣的倆孩子,淪落在了車站,木禾米又怎麼同她們“娘仨”住在了同一屋簷下。 “一入冬,好心人們開始擔心倆孩子,在派出所的幫助下,我們來到這個院子,是我勸著潘蕓,她才肯搬來的,其他人勸不動,而前提是我也要住進來。這個院子是一位民警家的老房子,房租水電的費用很是便宜。起初她們娘仨住東間,我住西間,小子慢慢長大後,同我住一個屋,這兩年潘蕓慢慢記起從前的事,在民警和周圍人的撮合下,我們才住在了一起,潘蕓的意思是給我生下個孩子後才與我登記,做正式的夫妻,這就是我一直隱瞞著你的原因”。 我大概知悉了她們的過往,卻怎麼也想像不出是怎樣的生活支撐和信念,讓木禾米一直住在這個院裡,並擔負丈夫和父親的角色,“你們的生活來源怎麼解決,這些年你怎麼想得”。 “房子,孩子後來上學都是熟知我們的好心人幫著解決的,至於生活費隻是個小錢兒。從一開始搬進這個院,我就沒拿她們當外人,就想自己往後也沒個親人,嫩一家又隔著老遠,就當她們是自己的親人吧,我待她們好,以後她們一定也會待我好得”,他以如從前一樣相信著人心的善良。 透過客廳的窗戶,看見一個女孩走進院子“媽媽,我回來了”從背上脫著書包,潘蕓應了一聲端著碗筷走出廚房,木禾米見到後立馬起身去開房門,並做著我理解不了的手式,女孩嬌嗔的用拎著的書包甩打木禾米,“壞蛋,閑著也不去接我”她做著的手式也是我看不太懂的,適時我意識到木禾米又“學”了另一種手語。 進到正屋的潘蕓略帶責備的說:“不是跟你講了啥,今天你敏叔的兄弟來咱家,他要在家待客,快問中叔叔好”。 “知道,就是喝酒嘛”女孩一臉不高興的答道。 “不一樣,中叔叔是你敏叔老家來的客人,他們倆是發小,不是你敏叔一起乾工作的那幫人,他不一樣”潘蕓想解釋清楚,然而對一個孩子而言似乎不太容易理解。 “噢,知道了,中叔叔好”女孩勉強問候了一聲。 院門被自行車撞開,“輕點啥,門板都被你撞爛嘍”潘蕓朝院子方言極重的喊著,放下手中的碗筷奔了出去,“講多少回嘍,下車開門再進來,別騎著車把門撞開啥”。 屋裡的女孩竊笑著,放下書包又奔了出去。“娘仨”吵嚷著回到屋裡,木禾米慈父般笑著、迎著。 “被我們寵壞了”潘蕓言說著歉意卻一臉寵溺,我笑了笑,她邊幫男孩脫書包卸裝備邊說:“瑤瑤,問中叔叔好”。 “中叔叔好,敏叔經常跟我提起您,”神情和身形遠比女孩恭敬的多。 “瑤瑤,卓卓”潘蕓向我介紹著兩孩子。 我重復了一下,潘蕓又解釋著“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諧音”,我省悟著跟倆孩子打招呼。 “我叫龍在淵”男孩鄭重的說。 “我叫龍在天”女孩像相聲中的捧哏接著哥哥的話。 “他媽媽姓龍”潘蕓又解釋著。 “潘媽媽跟敏叔給我們生個弟弟,就叫木(牟)在野”。 “生個妹妹叫盤(潘)中餐,哈哈”,兄妹倆一唱一和著。 “別耍嘴子了,洗手幫媽媽端菜”方言盡飛的潘蕓嗔怪著。 娘仨一趟趟的端著菜,我同木禾米收拾桌上的乾果盤及茶杯。 “哇塞,大餐呀,還有蟹子和鮑魚”卓卓感嘆著將蟹子放到桌上,滿滿當當一大桌子。 瑤瑤分著筷子,木禾米自矮家具的櫥櫃內拎出“海之籃”的提兜。 “太奢侈了吧,我平常喝紅星二鍋頭,咱倆人不用這麼高端”我開著玩笑。 “我也從未喝過,另外咱倆坐在一起能有幾回”,木禾米帶著些傷感。 為我倒滿酒後,又倒了一杯端著遞給潘蕓,“我就不喝了吧,還吃著藥……”潘蕓指了一下腦袋說著。 “少喝點兒,敬咱兄弟,要不是他教我識字,跟你在火車站相遇就沒法交流,也就沒今天我們坐在這裡成為一家人”木禾米勸著。 “好吧,少呡一點兒”潘蕓接下酒杯。 我則“祖宗傳承式”的問著瑤瑤“多大了,幾年級呀,學習咋樣呀”。 “我十六了叔叔,今年初三”瑤瑤回答著。 “我十二,四年級了,屬狗”卓卓在一邊插著嘴。 潘蕓熟練的將螃蟹剝開,取出蟹肉放在卓卓盤裡說:“你中叔叔又沒問你”。 “反正都要問得”,卓卓笑靨如花的答道。 呡了幾口酒潘蕓開始講述她的過去“我跟她倆的媽媽是在酒會上認識的,那時我們都剛參加工作,各自碰上了自己認為的真命之人,其實在那些男人身邊,圍了一圈兒像我們一樣傻傻的小姑娘,他們的媽媽更傻,為那個男人生下這倆孩子也沒能得到想要的身份,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卓卓七個多月,一天她叫我去照顧一下這倆孩子,我去了,她卻跑到了那個男人的公司,從六樓跳了下來”,嘆了口氣眼中似乎有淚。 “處理完他們媽媽的後事,我也與我的那個男人鬧掰了,沒工作又帶著倆孩子,我就想將他倆先送回老家,讓我父母幫忙養些日子,我安排好以後的生活再接他們,五月十三早上換乘,大屏幕上一遍遍播放震後的畫麵,我再也沒能聯係上我的親人,下午我的腦子一下子就炸了,從那以後我就像是活在夢裡,但夢裡一直不敢放下他倆,那可是姐姐最後的托付。再從夢裡走出來他倆就長大了,我經歷了什麼我一點不在乎,卻讓阿敏扛著這一切”一臉的感激的望著木禾米。 “他沒有在意我的過往,我又怎能嫌棄他的一切,所以我從不探問他的以前,誰還沒有不堪回首的過去呢。我深知那些年一次次的‘酷刑’,已將自己的身體毀得不成樣子,不給阿敏生下一兒半女我都不敢以她妻子的身份自居”。 至此我完全捋清了兩個不幸的人是如何走到在了一起。看著臉色平靜的木禾米,他的形象開始慢慢高大起來,就如同我拜謁過的許多神像一樣,需仰視著才能與之交流。 第二天我要離開那座城市,木禾米夫婦送著我,我真誠的對潘蕓說“不要帶著負擔生活,相遇便是最好的安排,無論以後怎樣,我相信你們一家一定會幸福”。 揮手向他們告別,城市的美景在我眼前掠過,我知道從此這座城市對我而言,已經不再是一個冰冷的名字。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