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來到十月末,離那日寫好《畫皮鬼》之後,陳恒斷斷續續寫了十天,才堪堪拿出兩篇《浙東生》《江中鬼》。 倒不是因為這兩篇字數多,總共加起來也才幾千字。純粹是陳恒拿著空閑時間斷斷續續書寫,忙裡偷閑罷了。 前者的故事,是浙地老大哥告訴他,後者則是他往來揚州蘇州的水路上,望著渺渺夜色想出來。 這兩篇文章一完成,就先被江元白等人拿去翻閱,他們看過之後無不交口稱贊。隻有錢大有略有些遺憾的表示:“還以為會像《畫皮鬼》一樣詭譎,總覺得有些可惜。” 薛蝌卻笑笑,替陳恒解釋道:“三篇故事,篇篇不一樣。或曲折或詭譎或唏噓。我看恒弟,是想投石問路,探一探書樓的底。” “哦?還有這麼一回事?”江元白狐疑的拿起手中的底稿,不信邪的反復翻閱,可還是瞧不明白。 陳恒跟薛蝌相視一笑,他又沖對方問道:“那依你看,我這幾篇可以拿去書樓了?” 眾人齊聲道:“去,現在就去,我們陪你一起去。” 今天正是休沐,正午晴光艷艷,四人略作收拾,並肩走出書院,一路說笑著趕到書樓。胡源見到他們四個同來,以為是來了門大生意,趕忙引著這幫人進屋。 待陳恒道明來意,胡源點點頭,雖然奇怪對方寫的這麼快,可還是先問道:“陳弟,可否先讓我看看你寫的東西?” 這是應有之理,陳恒自然不會拒絕。將三篇故事交到對方手中,胡源直接靠著櫃臺翻閱起來。 他的眉毛時而緊皺時而舒展,大家一邊按捺住心中的激動,一邊也好奇陳恒的文章會得到什麼評價。 好不容易等胡源看完後,這位老哥卻自顧自閉上眼,抬手撫平著胸口,花上一段時間平復心情後,他才對著陳恒欣喜道, “陳弟,寫得好啊。誌怪一類話本,自錢希言以後,已經很難出現這樣的佳作了。”他有些激動的搓搓手,小心翼翼的將稿紙放在書桌上,用黑心木鎮尺將其壓住。 陳恒見此情況,忍不住跟薛蝌笑了笑。胡源口中說的錢希言,兩人俱是知道此人來歷。 誌怪小說起於兩漢,興盛於魏晉,至大唐才算真正登堂入室,引起當時熱情浪漫的唐人追捧。可唐朝的盛世一過,誌怪小說的勢頭也猛地跌入穀底。 從五代十國開始再出現的誌怪小說,奇趣全無,索然無味。兩宋那麼多文豪大家,也少有對其感興趣者。一直到前朝,才靠著姑蘇吳縣錢希言,用一本《獪園》狠狠出了些風頭。 前朝人盛贊他是“土木其身,龍虎其文”,僅僅是這個評價,就可見《獪園》的優秀。如果一切順利,也許錢希言能領著誌怪小說攀上一座新的高峰。 可人生偏偏充滿如果,在窮困潦倒的錢希言完成《獪園》後,正期待著靠它改善改善生活時。 一個鬱鬱不得誌,帶著無數遺憾,已經離世十年的老頭,靠著一隻石頭裡蹦出來的猴子,手持金箍棒從花果山一路打到南天門,壓得天下文壇無人敢冒頭吱聲。 《獪園》不是不好,隻是《西遊記》寫的太好了,若是把前者比作夜色下明亮的星星,那後者就是晨曦中的艷陽,它一出現,群星退避,橫掃宇內八荒。 出道作就碰上這樣的曠世奇作,錢希言的結局自然不必多言,隻能抱著滿腔遺憾,一身的貧窮離世。 薛蝌為好友能得到這樣的評價很是高興,可胡源卻疑惑道:“陳弟,可有將其寫完?若是後麵還有,不妨將它都拿出來,我可以直接代叔叔做決定。” 這下是真戳到陳恒的難處,聊齋誌異全篇共有四五百之多,除非他不讀書,且不吃不喝寫上十幾年,不然絕對拿不出全篇。 不過他這次來,心中自有盤算。他畢竟跟古代人不一樣,心中多的是鬼點子。隻見他將胡源拉至身側,把自己的想法一一告知對方。 胡源聽完之後,才將信將疑道:“那我先試試看,若是有用。這三篇的盈利,我們書樓隻收一半,隻希望陳弟寫出後麵的佳作時,能優先想到我們胡記書樓。” 陳恒見此,那有不答應的道理,連忙作揖感謝。 相互約定好後續,陳恒就帶著同窗們一起離開書樓。隻剩下胡源一人,招來店內的夥計,開始忙著陳恒交代的事情。 當天傍晚,共有七八名早有交情的說書先生,被胡源請至書樓。 幾位說書先生一見來的全是熟人,就知道胡源必是收到新作,請他們來做點評。大家吃的都是這碗飯,自然希望多碰到些佳作,交談中不免開始期待。 大約一盞茶的功夫,胡源領著幾個夥計走進來,七八張剛剛謄寫下來的白紙,分發到說書先生手中。 “諸位先生,還請先看一看。”胡源端起茶,神情相當悠閑,他對陳恒的故事很有信心。 胡源給他們看的是初篇《畫皮鬼》,一眾說書人自然識得好壞,僅此一篇就能看出寫書人的想象力和筆力。 “少東家,下文呢?”有人追問起後麵的文章。 “真是絕世好文,誌怪一類又要揚眉吐氣啦。”有人贊不絕口,甚至拿起紙張放在鼻前輕嗅,都說文章好會有墨香,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聞到。 “大家莫急。”胡源抬手壓了壓,笑道,“元和先生有交代,他的文章每七日一發……” 胡源慢條斯理的將陳恒的打算道出,大家聽完卻有些疑問,他們說書說了大半輩子,何時見過這種手段,臉上不禁露出懷疑的神色,“少東家,這樣真的可行嗎?” 胡源輕聲一笑,寬慰著他們:“反正我們就付出這幾張紙,幾位的工錢,亦有我們書樓承擔。如此文章,也是值得我們試一試的嘛。” 眾人一想也是,左右也吃不了虧,便紛紛約定明日就照他的吩咐行事。 第二日正午過後,福源茶樓裡的賓客逐漸多起來,大雍朝的人,隻要不是好賭、愛吃花酒,能玩的消遣終究有限。 每日抽點空,約上幾個愛聽書的同道,來茶樓裡點上一壺茶,再肯花些錢要一盤西瓜子,聽一下午的評書、話本,絕對是件美事。 此樓的說書人姓何,叫有山。年約五十,是太上皇時期的老童生。何有山運道不好,年輕時遭遇科場兩次大變,努力一輩子還是個學藝不精的童生。最終隻能淪落到靠說書,維持自家生計。 今日他起頭先講一段《西廂記》,約莫半個時辰後,又要換成《英雄血鐵丹心》,這一段叫完,就要馬上換成《西遊記》。 這是為了照顧茶客們的喜好,畢竟他也不知道每天來的客人喜歡聽哪一本。要是從頭到尾隻將一篇,也容易讓客人聽的厭煩。除非有人肯花重金包場聽他講,那還是能乾一乾的。 將西遊記裡的女兒國一篇講完,何有山喝過一杯茶水,拿起木板狠狠敲在桌上,起頭揚聲道:“話說,三日前,我們揚州城來了一位奇人,自稱元和,穿白衣,年貌不詳,路人見之既忘……” 堂內的茶客紛紛來起精神,這是又拿到新的話本了。大家無不抬頭側視,抱著對新故事的好奇,聚精會神的看向何有山。 見眾人的注意力都已經吸引過來,何有山心中甚是滿意,嘴上的功夫卻一直沒停過,“隻見,這元和先生步伐蹣跚的走進胡記書樓,書樓的少東家就問他:先生上門可有事?” “元和先生卻回他:我昨日在山中樹下,聽一野狐講了些奇事。受其所托,今日將這些怪事拿來轉告給你。” “胡少東家不免好奇:為何要拿來給我。元和先生又告訴他:你小時候救過它一命,它是讓我來給你報恩……” 竟然還有這樣一回事?茶樓裡的人不免開始小聲交談,有人說城東真有一處書樓叫胡記,又有人說前幾日好像見過這麼一號人,可是真的想不起來。 此時何有山已經慢慢開始講到《畫皮鬼》的內容上,他的聲線本就低沉,再略微施展說書技巧,真真是巧舌如簧、妙語連珠。 茶客們先是被王生巧遇落難少女的開頭吸引,又跟著何有山的描述,好像真的見到一位青麵獠牙的女鬼,在他們麵前舉著人皮,讓人光是想著就心驚膽戰。 巧的是何有山學過一些口技,外麵正是晚霞減退,天色漸暗,他縮嘴彈舌,模仿其寒風敲窗的淒厲聲,直叫眾人心神亂顫。不禁暗恨這個王生有眼無珠,不聽發妻苦苦勸告,色字上頭,引鬼入門。 可當茶客們聽到那個王生,竟然被女鬼拋心挖肝,命喪家中時,又忍不住為其神傷。他們的心情,隨著說書先生的講述起伏跌宕,直到最後道士揮劍除惡鬼,乞丐妙手活王生。 眾人才齊聲拍掌叫“好”。 一時間,偌大的揚州城內,共有七八處茶樓發出轟鳴,引得街上遊人駐足旁觀。 講的酣暢淋漓的何有山,端起茶水稍潤口舌,正好也等一等茶客的反應。這些事,晚上他都要回去轉告胡源。 “先生,先生,後麵的故事呢?” “對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怎麼不繼續講了。” 眾人正聽的過癮,有人起身叫小二繼續上茶,有人呆坐原地,不知道在想著什麼。 何有山微微一笑,舉手指向樓外,“元和先生離開前,留下一本奇書,名叫《聊齋誌異》,這書七日才會出一篇故事,時機未到,後麵皆是白紙。” “伱們若是想求證,可親自去城東的胡記書樓尋問一二。” 說書先生話音剛落,當即有人起身,快步下樓,直奔向胡記書樓。可等他趕到書樓門口,此處早已圍著許多茶客,他們早將胡源堵在店門中央。 “真的有野狐報恩,有白衣異士元和先生嗎?” 還不等胡源回答,人群中就有人嗆聲道:“怎麼沒有?我前幾日就在街上看到一個白衣書生,隻是想不起來長相,我想他必然是元和先生了。” “勞駕各位千萬別激動,切勿嚇到我的街坊鄰居。”胡源真是喜不自勝,沒想到陳恒想的主意竟然如此有用,能給書樓引來如此多客人。 “掌櫃直說吧,你們書樓有沒有聊齋誌異賣。” 有聰明的,猜測這是書樓做的一場局,可架不住故事吸引人,直接出聲詢問。 胡源也不賣關子,伸手一指身側的立牌,上書:來年正月十五,聊齋誌異。 眾人這才明白,想要買書,還要等到明年呢。一想到現在才十月末,大家不禁都有些泄氣。有不少人就此散去,可依然有人抓著胡源,想要看一看元和先生留下的真本。 胡源是好說歹說,才將對方一一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