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遼闊的落日正在被深秋的山頭掩埋,高聳破敗的武烈城墻也被鍍上一層金黃。武烈城地處幽州邊境,本身不叫武烈城,自從三十年前大將軍從此地出關征蠻,喊出那句“昭我武烈”後,這個地方就改名叫做武烈城。 幾個戍卒正靠在城門上打盹,一名戍卒嘟囔道:“這驢日的天氣越來越冷了,老金頭還讓我們來巡邏,我巡他奶奶個腿,有這個閑工夫不如讓老子去大石巷找小娘們快活快活。”他一邊抱怨,一邊把雙手放在嘴邊,吐出白色的哈氣來取暖,然後趕緊將手揣在袖子裡。 另一名戍卒擠眉弄眼地笑道:“虎子,你這一個月掙得餉,不會都塞到林寡婦肚兜裡了吧?”名叫虎子的戍卒嘿嘿一笑說道:“老子可不會一棵樹上吊死,那林寡婦上個月還說,要老子跟她一起搭夥過日子,說她攢了幾個錢,不乾暗門子了,想做點小買賣,好家夥,嚇得老子半個月沒敢去見她了。”“哈哈哈你個快四十歲的老光棍,一沒錢二沒本事,林寡婦看上你你還不偷著樂?” 虎子正想說些什麼。突然站直了身體,其他幾個戍卒看到,也條件反射一般全都站直了。“金頭,您回來了?”虎子心虛的向著遠處走來的人說。 隻見遠處一個身影,背著夕陽,踩著最後的一抹餘暉,走進了城門內,他身材瘦小,一條腿像是受過傷,走起路來忽高忽低,但是他的背挺得很直,就像這武烈城飽經風霜卻屹立不倒的城墻。他坡著腳走到幾人中間,忽的站住,從腰間扔下兩隻山雞,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最後沉默的走入城內。幾個戍卒笑嘻嘻的撿起野味,好似已經習慣了一樣。 老金本名叫做金百萬,地地道道的武烈城人,大抵是以前家裡窮怕了,才給起了這麼一個富貴的名字,希望他能大富大貴。可是這狗屁世道,先有百蠻破關,武烈城首當其沖,四歲的老金失去了爹和兩個哥哥,後又有妖星降世,火燒三千裡,等欽天監的人來了武烈城,這座邊關第一大城,隻剩下不到兩千人。不到七歲的老金徹底成了一個孤兒。混到了二十啷當歲,正趕上大將軍征蠻,就投了軍,雖然坡了腿,但好在沒死,還跟軍中的老卒學了幾招刀法,混了幾顆人頭,凱旋後就在這武烈城當了個什長,一乾就是二十年。 老金走過了凱旋街後一路向北,越走越破舊的街道散發著濃鬱的異味,有青皮流氓看到老金,點頭哈腰的叫一聲金爺,老金也不回話,徑直到走到一座低矮不過一人高的茅草屋外,喊了一聲:“狗娃子。”話音剛落,一個略帶稚氣的聲音從門內傳來“說了一百遍了,我叫山野我叫山野,在叫我狗娃子我跟你急了。”隨著聲音,一個十三四歲瘦小的少年從門縫內擠了出來,少年穿著一件明顯不合身的短襖,過長的下擺一半被他塞進了褲腰裡,腰間緊緊的係著一根麻繩,打滿了補丁的褲子露出裡麵填著的稻草。 少年瞇起眼看了老金一眼,說到:“金叔,今天這麼早就過來了,我去看看衣服乾了沒有。”一邊說著一邊走向院子裡晾著的衣服,少年摸了摸衣服,手腳麻利的疊了起來。老金趁他疊衣服的時候,把一隻山雞一隻兔子扔到了院子裡。少年瞅見了忙說:“金叔,這太多了。洗幾件衣服,費不了多少功夫,不值這些的。”少年用一根乾凈麻繩把衣服都打包好,撿起地上的野味,一起遞給老金。 老金拿過了衣服,並沒有接少年遞過來的野味,說道:“我明天要去北邊看看,快的話三五天,慢的七八天才能回來。這幾天你去我家,幫我喂下家裡的幾個畜生。”少年聽到這,才猶豫著收回手裡的野味,說道:“行,那金叔你注意安全,等你回來我給你多洗幾次衣服。”老金沒說話,收起布條係好的衣服,轉身就要走,忽地又站住,沒頭沒尾的說了一句:“有骨氣是好事,但是得先養活了自己。”說完也不回頭,徑直的走了。 叫山野的少年送走了老金,使勁勒了一下腰間的麻繩,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回答老金的話:“嘿嘿,這兔子和雞一賣,我就攢了差不多十兩銀了。到時候拿著這錢,去城東武館,找神拳無敵楊師傅,十兩銀子正好能拜師,到時候成了一代大俠,我什麼雞吃不到。”說著少年咽了口口水,鎖上門拎著野味就直奔葉子巷去了。 葉子巷叫巷,但是經過多年的擴建,已經是一條繁華的街,兩旁商鋪林立。正值晚飯時間,街上唯一的酒樓仙客來生意異常火爆,店小二忙的腳不沾地,看到山野拎著東西來,也顧不上說話,下巴揚了揚,示意掌櫃的就在後廚,山野就拎著東西直奔後廚而去。人還未到後廚門口,就聽到後廚傳來李掌櫃那略帶沙啞急促的聲音:“說了多少次了,這燈少點一點,你們後廚點火做飯,還缺那點光嗎?燈油不要錢啊” 少年在後廚口等到李掌櫃訓斥完,連忙拎著山雞和兔子迎上去,滿臉堆笑的把手裡的東西舉起來遞過去。李掌櫃略帶嫌棄的接過來,一會說這野雞毛都臟了,一會說這兔子太瘦,吃起來沒味。山野也不反駁,就是笑著搓著手,等李掌櫃給算賬。過了半晌,李掌櫃大概是說累了,才磨磨蹭蹭的走到櫃臺,拿出三顆散碎銀子,咬了咬牙,又把一顆大銀豆子換成了小一圈的,才不情不願的遞給少年。少年拿了銀子,眉開眼笑的祝李掌櫃生意興隆。 山野走出酒樓,天已經完全黑下去了,少年借著月光,加快腳步往家走去,邊走邊默念一些急急如律令,少年陽氣重,鬼魅不沾身之類的話,越走腳步越快。到家後抹黑急忙打開門鎖,頭也不回的沖進屋子裡。拿起水瓢,從水缸裡舀起半瓢水,猛灌好幾口。 少年小心的拿出李掌櫃給的銀子,又把草席掀開,撬起炕上的一塊泥磚。借著房頂破洞漏下來的月光,仔細的數了三遍,才心滿意足的把錢收好,鋪好草席後躺了上去。想著自己馬上就能攢夠10兩銀子,就能去找楊師傅學拳了,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在床上直直的熬到了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的睡過去。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山野摸索著起床穿衣,先在院子裡打了一套拳,這套拳是以前老金教給他的,也沒說叫什麼名字,隻說是軍裡學來的大路貨色,教給山野抵洗衣錢的。山野認真的打了三遍,直到額頭冒汗才停手。打水,洗漱,洗衣,晾曬,快到晌午,山野才得空拿出半個薯餅,就著涼水一口一口的咽下去。 山野看了看日頭,把昨天已經晾曬好的衣服疊起來,曬乾的衣服有一股好聞的艾草味,這是山野自己琢磨出來的,他覺得自己年紀小,大家願意照顧他,給他個糊口的行當做,他就要把事情做好,這是從酒樓裡說書的先生故事裡學到的,叫投之以桃,報之以李,故事裡大俠都是這樣做的。 山野用繩子綁好衣服,提在手裡,開始挨家挨戶的送。給鄰居洗幾件衣服,幫忙跑腿送信,誰家有大事小情,自己也都主動前去幫忙。忙活一天,換三五文銅錢,買幾斤薯餅,夠少年三五日的嚼裹。餘下的錢就一文一文的攢下來,螞蟻搬家燕子銜泥,整整五年,就這麼攢下來將近十兩銀子,這是山野給自己的江湖準備的一份聘禮。 桃李街盡頭是城內唯一的私塾,武烈城裡有錢人家都會把孩子送來讀書,院內栽種兩三棵桃樹,門口掛著一副楹聯,上聯清風明月伴書聲,下聯碧海藍天映卷章。現任夫子姓宗,看上去二十多歲,據說是老夫子的弟子,說話帶著一口外地口音,每次山野來給夫子送衣服,都要很仔細的聽,才能聽懂夫子說的話。 山野到了私塾門口,聽到裡麵傳來讀書聲,夾著幾聲孩子的嬉笑打鬧和夫子的訓斥,山野也不急,坐在院墻外的石凳上等著,石凳是上一任夫子找人鑿的,專門放在院墻外。幾年前山野爹媽還在的時候,他經常會跑過來扒著墻看夫子教書,夫子看到也不會趕人。山野記得有一次他沒扶住墻,從墻頭上掉下去,當時私塾裡的孩子都在笑,夫子當時沒說什麼,第二天就找人做了幾個石凳放在院墻外,說是為了方便過往行人歇腳。隻可惜後來一場意外,山野成了孤兒,平時除了來給夫子送洗好的衣服,就沒在來過書院了,再後來夫子家中有事要回鄉,夫子走之前特意來找了山野,送了他兩本書,還囑咐他沒事的時候要多讀讀書。 私塾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山野抬頭,看到宗夫子笑吟吟的站在門口,他連忙站起來,急走兩步到宗夫子麵前,遞出手中的衣服。夫子收起衣服,從袖中摸出十枚銅錢遞給山野。山野道謝後轉身正要走,宗夫子出聲叫住了他。“山野,我老師回鄉之前是不是送了你兩本書?” 山野轉頭望去,麵露不解。宗夫子沉默一會,說道:“我看你平時很忙,沒得空讀書,可以把這兩本書賣給我嗎?”仿佛是怕山野不答應一樣,緊接著又說“一本書我可以給你五兩銀子,我與老師離得遠,可能這輩子就見不到了,想留一些老師的東西在身邊。”山野沉默半響,笑臉說道:“是您老師的書,我不要錢,我可以送您一本。” 宗夫子低頭想了一會,說了一句謝謝,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山野對著夫子鞠躬告別,約定明日會把書都拿來,讓宗夫子挑一本。 送完了衣服,山野往老金家走去,想著看金叔有沒有出發,他家的大黑驢是不是已經沒有吃的了,還要趁著天暖和去城外多割秋草,明天就不用再去城外找草料了。路還沒走到一半,遠遠的就看到路邊豎著一根旗,上麵寫著天命有定,運數無長。待走近了,就看一個約莫十三四歲的少女,蹲在路口,扛著一根有她兩個高的旗子,眼睛滴溜溜的盯著過往的行人。 少女穿了一身明顯不合身的藏青色長衫,大抵是受不了北地的寒風,蹲在地上直打擺子,路過的行人好奇的看她。俗話說算命掐八字,湊錢養瞎子,武烈城靠山吃山,城內居民自己都吃不飽飯,更沒有閑錢去算命,就算誰家真的有婚喪嫁娶,也都會去找看起來就仙風道骨的清瘦老者,如果瞎了眼就更讓人信服了,這少女算命,誰也不信。 少女看到山野走過來,趕忙站起身子,清了清嗓,咽了口口水,像是自言自語又很大聲的說“奇怪奇怪,看麵相明明是福祿雙全的麵相,怎穿的如此破爛?”見山野沒有接話的意思,又急忙喊道:“原來是被厭住了,還需破一破啊。”眼瞅著她的午飯要走遠了,少女急了擋在山野麵前“少年郎,我看你跟我有緣,今日便給你破一破,保準你之後順豐順水,頓頓都能吃燒餅夾肉配羊湯。”說完咽了口口水,生怕少年走了,又說一句“也能天天吃燒雞。” 山野本不想理她,無奈被攔著路,就指了指少女的算命幡,“姑娘,你的常字都寫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