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欲壑難填(1 / 1)

清晨,昌武城中下起小雨。細碎雨絲濕潤了長街,也給整座城市披上一層薄霧。   城西祝府側門外,祝卿雲一襲青衣,撐起紅色油紙傘,緩步走入雨中。順著橫貫昌武城東西的玄楓大道,一路向東行去。   天色迷蒙,街道兩側依舊人流如織。花花綠綠的紙傘隨人潮而沉浮,掩去行人臉上或匆忙、或憂慮、或平靜悠然的眾生百態。   這種時候,祝卿雲總會越發清醒地認識到——在這世上,修煉者隻是人群中的極少數。   祝卿雲的親人、朋友、同僚,幾乎都是至少引氣境的修煉者。但即便在昌武城中,引氣境修士也不足總人口的二十分之一。   一個出身平民家庭的孩子,往往需要多達二十年的刻苦鍛煉,才能將鍛體境臻至圓滿。但突破引氣境的天賦與資源需求,將眾多青壯年武者拒之門外,數十年難有寸進。   更不用說,大部分家庭根本沒能力提供充足的營養供應。營養不足強行鍛體,必然傷身折壽。   若是平民中條件稍好的家庭,往往會選擇積攢錢財,為自家子嗣購買一次靈魄境啟靈的機會。越過鍛體境的積累,直接觸碰超凡。   昌武城中年歲較老的靈魄境修士,大多承接啟靈業務。市價單次在五十靈幣左右,對平民而言相當昂貴。卻依舊有許多人一生節衣縮食,隻為換取孩子踏上道途的機會。   唯有如此,才能在起步階段不被世家子弟甩下太遠。   但這依舊很難。   在啟靈儀式中一次成功的孩子,其實並不多見。祝家年輕一輩數十人中,也僅有祝俊文、祝卿雲兩人而已。   區別在於,世家子弟根據血脈親疏遠近,可以有兩次、三次,甚至更多機會。而平民子弟隻可能有一次。因為一次不成,足以證明修煉天賦算不上優秀。   資質平庸,就不會有組織試圖招攬。沒有外來助力,原生家庭也提供不了修煉資源的引氣境修士,大概率畢生無望凝元。   這個世界從來不是公平的。每一級的跨越,通常都需要至少一代人的努力。   所以……祝卿雲至今很難想象,昌武郡中為何出現了夏空塵這個異數?   三年前隻是個十六歲的鍛體境罪徒,三年後竟一躍而至正五品——那可是眾多靈魄境在官場奮鬥一生,都難以企及的高位啊!   與夏空塵有關的消息,已經登上昌武郡各大報紙的頭版頭條。據說星聖城的《星洲日報》也有刊載,真實性毋庸置疑。   夏空塵的存在,簡直像是把往日的常識踩在了人行道旁的排水溝裡。溝中水流湍急,雨絲濺起,正像是此刻昌武郡內湧流著的暗潮。   由郡守牧千風帶頭,幾乎所有家族、組織,都試圖對夏空塵進行拉攏。   祝家內部,這一任務自然是交給祝卿雲。無論為了家族,還是為了她自己今後的發展,夏空塵都是絕佳的婚姻對象。   哪怕……僅僅作為一個妾室。   因為她的父親已經聲名掃地,再也無法成為依靠。   昨日祝立明毆打女兒、搶奪儲物戒的惡劣行為,被祝承德在家族大會上當麵斥責。會上各元老一致同意,將沖擊靈魄境的機會交給另一位候選者,祝立群。   祝立明無顏留在家中,當天就搬了出去。從昨日中午到現在,祝卿雲一直沒有見過父親。猶豫再三,終於決定外出找尋。   她擔心一向重視臉麵的祝立明,難以承受這樣的打擊。   祝卿雲在落雨紛紛的玄楓大道上一路東行。   整條道路寬二十丈,最靠近兩側沿街商鋪的是人行道,鋪設棕色方磚;靠內側的是供馬車等交通工具行駛的道路,較為寬敞,鋪設青黑色齊整條石。   最中央則是供修煉者低空飛掠的“馳道”。每當有人影飛馳而過,道中都會掀起白蒙蒙的雨幕,甚至濺濕近十丈外的行人褲腳。   祝卿雲略微抬起紅色油紙傘前端,抬眼望去,隻見前方不遠處架著橫跨玄楓大道的木製拱橋。表麵紅漆新舊相疊,顯然已有多年歷史。   那是連接紅袖街與琴音街的人行天橋,同樣人頭攢動,更有些撐開了傘蓋的街頭商販在雨中叫賣。   祝卿雲緩步走近,從側麵樓梯上橋,向對麵琴音街走去。穿過因為撐傘而格外擁擠的人潮,在喧囂聲中走過天橋。又前行數百步,拐進左側的一條小巷。   她知道,父親祝立明在這裡有一處房產。幼年時曾來過幾次,也是頗為難得的悠閑時光。   隻要祝立明沒有在紅袖街整夜痛飲,大概率會住在這裡。果然,才剛剛走到院門之外,祝卿雲就聞到了些許酒氣。   不知應該慶幸,還是應該失望。   眼前的房子與夏空塵的二層小樓差不多大小,隻是多了個院子。枝葉繁茂的大樹下雜草叢生,角落的兩排花盆裡卻是一片枯敗。   鐵質格柵院門並未打開,中間卻有明顯用手捏出的形變痕跡。院內雜草叢中有兩個小坑,以及一排淩亂的踩踏痕跡,直通向小樓門扉。   然而,那扇紅棕色木門已經斷成兩截,倒在屋裡。斷折痕跡極新,卻也有些蟲蟻蛀蝕的小孔。門內地磚表麵灰蒙蒙的,塵埃中印出幾個腳印。   祝卿雲望著這些腳印,長嘆一聲,足尖輕點,身形輕飄飄地越過院墻。   紅傘輕旋,裙擺飛揚。她在房門前落地,幾乎沒有發出聲響。   飄逸、優雅,是祝立明自小教導她的,身為世家子弟的驕傲。   但她一眼就看見,祝立明仰躺在屋內的老舊木椅上,毫無風度地雙手垂落,沉睡未醒。   祝卿雲並未收斂氣息,她的靠近本應令父親立刻驚醒。然而祝立明仍然沉睡,隻有沾了些油漬的胸口衣襟微微起伏,證明他依舊活著。   “……父親,我來了。”   沉默片刻後,祝卿雲直接開口。   仰躺著的祝立明身軀一震,睜開雙眼,直起身子向門口望去。父女二人目光交匯,祝立明帶著血絲的眼球猛地瞪大,難以置信地甩了甩頭。   他的雙眼閉上又睜開,終於確認視野中的正是自己的女兒。祝立明忽然暴怒起來,表情猙獰地吼道:   “滾!你還有臉來見我!?”   祝卿雲麵色平靜,不為所動。就那麼靜靜地站在門口,掃視這個僅有幾張陳舊木椅、一方矮桌的空蕩房間。   她的目光最終落在祝立明臉上,看著他憤怒的神情隨時間而消退。在臉部緊繃的肌肉徹底鬆垮之前,祝立明忽然垂下了頭,不再說話。   窗外雨聲淅淅瀝瀝。   “是你沒臉見我,父親。”祝卿雲說。   聽了這話,祝立明身軀又是一震,仿佛下一刻就要猛地跳起來,再給這不敬尊長的女兒一個響亮的耳光……   但他仍然坐在木椅上,像個低著頭的雕塑。   “嗯,你說的對。”   稍一停頓,祝立明冷笑一聲,繼續道:   “所以呢?你來做什麼?興師問罪嗎?嗬嗬,也好,那一巴掌你打回來吧,我不會反抗的。”   祝卿雲沒有動作,甚至沒有發出聲音。漫長的沉默在雨聲中積澱,祝立明終於疑惑地抬起頭來,又一次對上女兒那明亮得仿佛朝陽的雙眸。   他忽然明白女兒在等什麼了。   “……對不起啊,卿雲。”   話音剛落,祝卿雲未化妝而顯得有些蒼白的唇角,勾勒出了今天的第一個微笑。   她在門外收起紅傘,緩步走進屋裡。雨水從傘尖滴落,在厚厚的灰塵表麵洇滲開來,似乎也給這個昏沉的房間帶來了一絲清新的色彩。   “我接受您的道歉。”   祝卿雲輕聲道:“但不會有下次了,父親。”   “謝謝。”   祝立明點了點頭,神情非常疲憊,像是宿醉未醒,眼底卻隱約有了光亮。   他開始為自己昨天的行為作出解釋:   “卿雲,其實昨天……那不是我的本意。”   “前兩日,你告訴我元老會情況不對,很可能倒向了立群那邊。其實我也察覺了這件事。我試圖挽回這一切,但無論在誰那裡,得到的都隻是禮貌且虛偽的應承。”   “你不知道那時候的我,究竟有多麼暴躁……以及惶恐。”   “所以,在聽說你手上有三萬多靈幣的時候,我非常想要拿到手。你不肯給,我很生氣,甚至在一瞬間把你當成了阻我道途之人……”   “我知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很不要臉。我原本打算在成為靈魄境後,再給你補償,用長久的時光修復關係。可惜啊,終究還是失敗了。”   祝卿雲聽到這裡,略微蹙眉道:   “但是父親,你已經踏入凝元境巔峰多年。以你的天賦,按照過往統計數據,即便隻靠自己,也有二到三成的成功率……”   “不,一成也沒有。”   祝立明苦笑道:“因為我沒有勇氣去麵對高概率的失敗與死亡。你應該看清了吧?我就是這樣的人。”   祝卿雲默然不語,承認與否認在此時都顯得不太合適。但沉默本身,依舊使得祝立明越發難堪,於是他轉移了話題:   “對了,你很了解那個正五品準將,是嗎?給我講講吧。我實在難以想象,究竟是何等超絕的天賦,才能做出如此成就?”   祝卿雲道:“不敢說很了解,隻是認識而已……”   隨後,她搬了張椅子,驅使清風拂去灰塵,在祝立明對麵坐了下來。   稍顯昏暗的房間內,祝卿雲伴著雨聲開始了講述。   關於報紙上或真或假的記載,以及她與夏空塵的每一次見麵。言語間勾勒出恩怨分明、快意灑脫的英傑形象。   她的描述盡可能詳實,唯獨略去了她盛裝拜訪夏空塵時,那個如今想來極其可笑的提議——   祝卿雲與夏空塵結婚,可以令他與爺爺同時得到拯救。   現在看來,夏空塵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而他的隨手借款,確確實實地拯救了祝承德……   又似乎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