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論,銀狐是一個極美的女子。 即便身材被厚實的衣物遮擋,依舊掩蓋不住精致的下頜弧線,殷紅瑩潤的薄唇,以及隱約泛著水霧的憂傷眼眸。 銀灰長發披散,睫毛輕顫,就像一隻被遺棄在街角的小狐貍。不經意間瞥來一線眸光,令人下意識地心生憐惜,甚至勾起一絲隱晦的欲望。 如果換作一位青年男性修士在這裡,興許還真會對銀狐網開一麵。隻可惜祝卿雲性取向正常,心裡沒有半點波動! “不愧是作惡多年的大賊。利誘失敗之後,就開始裝可憐了是嗎?” 祝卿雲微微冷笑道:“你說散修艱難?嗬嗬,被你們殺掉的散修可不少呢!” 銀狐沒有承認,但也沒有否認。她捋了捋鬢邊的發梢,凝望著小巷上方的那一線湛藍天穹,輕聲說道: “我想,你應該不會沒聽過這樣一句話——” “散修無靈魄。” “遵紀守法的散修,不可能在六十歲前修煉到凝元境巔峰。除非拜入大宗,又或者貴人相助。” “我們沒得選。” 祝卿雲麵色不變,淡淡道:“這就是你違法犯罪的借口嗎?無妨,官府會讓你付出應有的代價。” “……是啊。” 銀狐長長地舒了口氣,仿佛終於認命:“死在刑臺上,或者死在混沌戰場。” 她忽然轉過頭來,淒涼一笑:“幾天前我傷了你,不是嗎?那就還我一劍吧,趁我還活著。” 祝卿雲沉默著,低頭看向自己的墨玉流光劍,深綠色劍身表麵依舊有清淺光輝縈繞。 她始終沒有放鬆警惕,也隨時可以發動攻擊,所以…… 毫無征兆地一劍刺出! 銀狐原本生無可戀的雙眼中,瞳孔瞬間收縮如針,全身肌肉緊繃,法力激湧。在間不容發之際硬生生側移半尺,躲開了足以紮穿頭顱的刺擊! 她順勢翻滾開去,單手撐地,試圖一躍而起…… 然後摔在地上,像隻蛆蟲般掙紮,喉嚨中發出破風箱般的呼嗬聲。 因為上一刻,銀狐下意識動用法力,觸發了脖子上的縛靈索。鎖鏈收縮,絞得她鮮血淋漓,更斷絕了血液與氧氣的供應! 祝卿雲緩緩收劍,看著對方在泥地上打滾,平靜道: “剛才的所有反應都隻是表演。你不想死。” 為了不被勒斷脖子,銀狐強行壓製住自身法力。全身顫抖,卻不再掙紮。縛靈索亮起的光芒也隨之收斂,逐漸恢復到先前的狀態。 她跪在地上,渾身泥濘。雙臂撐地,像隻大蝦般弓著身子,深深喘息片刻,嗓音沙啞道: “我……不想死。” 祝卿雲冷冷道:“難道你殺的人就想死嗎?” “是啊。” 銀狐竭力抬頭,更進一步撕裂頸部傷口,鮮血如細線般湧流而下。她卻依舊看不到祝卿雲居高臨下的眼神,隻能望見那一身潔凈高貴的淡青色官袍。 她的表情似哭似笑:“誰又想死呢?” 缺氧與失血令她的眼神略有些恍惚,怔怔低下頭,盯著泥土,自顧自說道: “我拋棄尊嚴,出賣肉體,抹滅良心。好不容易才活到現在,好不容易才有了靈魄境的希望。就在這裡,就在今天,到此為止了……” “憑什麼?!” 她的聲音忽然高亢,撕裂聲帶發出如同泣血的破音。 “憑什麼你們這些世家子弟不用爭不用搶,就能擁有充裕的資源?” “憑什麼遊星歌二十七歲就能升到從七品,憑什麼李香音十六歲就能當上護道商團的副會長!” “憑什麼連家那些作惡多端的老家夥可以逍遙法外,我們這些乾黑活的散修就該明正典刑!” “憑什麼名門大派可以擁有山門福地,我們散修卻隻能在世俗間苦苦掙紮!”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啊!!!” 她嘶吼著用拳頭錘擊地麵,在泥土表麵砸出深坑,汙泥四濺。 她再也不是幾天前那個優雅神秘的銀狐,而是一隻落入囚籠的困獸。骯臟、醜陋,披頭散發,聲音嘶啞得連性別都無法分辨。 祝卿雲默默旁觀,麵無表情。 銀狐的話語當然有可駁之處。例如世家子弟間也存在競爭,例如連家那幾位很快也將遭到製裁…… 但是祝卿雲不想說話。 跪在地上的那個身影,令她聯想到了一些人……甚至是包括她在內的身邊所有人。 隻要還未孑然一身,隻要尚有進取之心。每個人都非爭不可,隻是手段各異。 有的合法,有的非法。有的手段雖然合法,卻未必合情合理。 生擒銀狐可得三千功勛。合理合法,理所應當。 祝卿雲卻隻覺得疲憊。 抓捕銀狐隻是恰逢其會,真正困擾她的事情,由始至終都壓在心口。 “……罷了。” 祝卿雲忽然抬手虛抓,纏繞在銀狐頸上的鎖鏈隨即鬆開,甩出一圈血液,飛回她的手中。 她將鎖鏈與長劍收入儲物戒,沒有任何留戀地轉身離開。隻留下銀狐在錯愕中直起身子,嘶聲問道: “為……為什麼?” 祝卿雲沒有回答,腳步不停,轉眼走出這條幽暗小巷,邁入一片金色陽光。 青天白日,微風拂麵,正是人間好時節。 不去權衡利弊、甄別善惡,想做便做了。 唯有這一刻,祝卿雲感覺自己站到了牢籠的外側。 —————————— 祝卿雲在繁華街市間晃悠了一整天。直至天色漸晚,天邊蔓延開火紅的雲霞。 她披著橘紅晚霞回到祝府,卻在自己的屋子外麵,看見了一位意料之中的客人。 負手而立,不怒而威的白發老者。 祝家家主,祝承德。 “回來了?” 祝卿雲頓住腳步:“嗯。” “你可知曉莫平安約戰夏將軍之事?” “在街上聽說了。”祝卿雲應道。 “今晚你去夏將軍的新莊園拜訪他,給他精神上的支持。結果未明的此刻,更能展現你對他的真心。” 祝卿雲對這條命令毫不意外,隻是輕聲問道:“新莊園?” “今日下午,夏將軍前往地產司,告知了他的莊園選址。據他所言,莊園已經完全建成。” “這樣啊。”祝卿雲點頭。 祝承德皺了皺眉:“你不意外?” 祝卿雲搖頭:“兩日間完成莊園建設,確實難以想象。但那個人是夏空塵,所以我不覺得奇怪。” “……很好。” 祝承德緩緩道:“保持你現在對夏將軍的信心,告訴他,你無論何時都始終相信他。” “好。” 祝承德轉過身,伸手指向院中石桌上一尺見方的紅色禮盒: “這是產自北翊泰洲的上等靈茶,今晚給夏將軍送去。今日聽說夏將軍家中無茶,對一位準將而言,這是極不可取的,你務必請他收下。” “好。” 祝承德沉吟片刻,又道:“另外若有可能,旁敲側擊地詢問一番他對你的看法。當然,不要太過刻意。” “好。” 祝卿雲的連續三聲回應,令祝承德眉頭緊鎖,威嚴目光投射而來: “你在敷衍我?!” 祝卿雲稍稍低頭,語氣依然從容平靜: “不敢。” 祝承德冷冷道:“立明跟你說了許多事?” 祝卿雲又抬起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眸光澄澈,與家主對視: “也許。” 目光交匯許久,祝承德竟無法在孫女的眼中看到一絲一毫的畏懼與尊敬。就像在瞧一座假山,一棵老樹,眼神無悲無喜。 祝承德對這樣的目光並不陌生。 過去十多年來,曾有許多祝家人在明裡暗裡這麼看他。其中甚至包括他寄予厚望的兩個兒子! 自從傷勢恢復以來,祝家內外人人敬畏有加,祝承德再也沒有察覺過那樣的視線。 然而,偏偏是現在,偏偏是這個對他始終保持敬重的孫女! 為什麼?! 心頭無名火起,祝承德很想縱身離府,把那個躲在外麵的逆子抓回來,質問他,究竟是如何蠱惑了卿雲?! 但祝承德終究沒有動身,隻是默默移開了視線。他知道,自己越是強勢,就越會起到反效果。 所以…… 祝承德在院中踱步,剛挺直沒有幾天的脊背略微佝僂著,幽幽長嘆道: “是啊,卿雲。我在利用你。” “但我沒得選。” “資源匱乏,時間緊迫,這是你爺爺最後的機會。也是整個祝家,跳出昌武郡、重振當年輝煌的最後機會。” 說到這裡,祝承德忽然仰頭望向天空,白發飄揚,語聲悲涼: “這個世界就是如此殘酷。” “東宿星洲真正的修煉大派、名門望族,又怎會明白我們小家族的難處?” 似曾相識的話語。 祝卿雲眼神微動,卻一點也不意外。
第49章 似曾相識(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