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被摟進懷裡的時候,小姑娘忽然發出一聲悶哼。遊星歌連忙鬆開她,關切問道: “你怎麼了?” “我不想成為像姐姐一樣的人了。” 小姑娘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幽幽道:“硌得慌。” 遊星歌關心的神情凝固在臉上,一時有些氣急敗壞。 開什麼玩笑?臉埋在胸膛中央,胸骨當然是硬的啊!就算換做祝卿雲……呃,換成莫晴在這裡肯定也一樣! 然而再怎麼生氣,她也不好對小姑娘發火,隻能尷尬地笑笑。 遊星歌越過這個小白眼狼,繼續向隊列後排走去,敷衍地摸遍每一個小兔崽子的腦袋。 “……嗯,好啦,我們出發!” 終於結束了無可奈何的工作,遊星歌回到隊伍最前方,再次牽起那輛敞篷四輪運貨車。 陽光迎麵照來,她一時間居然有些恍惚—— 原來這趟旅程才剛剛開始呀? 一拍腦門想出來的計劃,現在也隻能硬著頭皮執行下去。幸好今天夏空塵不在場,否則指不定被如何嘲笑呢…… 遊星歌卻不知道,遠處一家瓷器店旁的巷口,夏空塵正抱臂站在墻邊,遙遙望著這一切。 早在建築隊到來之前,他就已經站在這裡了,身形隱入空氣,默默見證那棟破舊臃腫的孤兒院化為廢墟。 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慨,隻是輕輕舒了一口氣。 夏空塵繼續觀望,看見遊星歌被逼無奈,一個個小腦瓜摸過去的時候,他差點笑出聲來。 這家夥當了兩年副司長,管理能力依舊堪憂,卻偏偏對自己頗有自信。接下來幾個時辰,成衣店、澡堂、餐廳,令她頭疼的事情還多著呢! 不過這滑稽的一幕,卻在夏空塵的記憶中泛起異樣的漣漪。當那隻已經沾滿油膩的手掌終於放到葉求仙頭上時,居然莫名的有些熟悉。 不需要調動計算力去回溯,因為沒有必要。 生物腦中存儲的記憶,總是朦朦朧朧、似是而非。也許在某一刻看到過類似的場景,又或者在夢中遇見過相似的瞬間。 夏空塵無所謂。 他看見遊星歌揉了揉葉求仙的腦袋,聽見她輕聲說道:“你要堅強些哦,不然可成不了仙呢。” 他看見葉求仙重重點了點頭:“嗯,我一定會堅強起來的!” 他看見遊星歌麵帶期許,微笑道:“就像你夏哥一樣!” ……無知。 夏空塵隻能這麼評價。 所謂“堅強”,隻是用來形容軟弱凡人的詞匯。如果是真正的強者,無論遇到怎樣的苦難,都受得住、也扛得起。 一時的成敗榮辱,不過是月下清溪的些許波瀾,反而沁心怡神。肉身與魂靈的極致痛楚,反而令人清醒,證明自身依舊存在。 遭遇更高層次的力量,直接引動心靈最深處的恐懼、迷惘、癲狂……也不過宛如墮入一場大夢。隻要最終蘇醒,便是更進一步的感悟與資糧。 即使真實與虛妄相互扭曲,悠悠長夢亙古不醒。也有機會以虛為實,解構非有非非有的悖論,在虛實之間踏出一條路來! 然而。 在此之上,依舊存在更加可怕的遭遇。 那是永恒者在肅正戰場中的處境,也是永恒對永恒以下的絕對壓製—— 如果連生命最初的時光都被肆意篡改,那所謂的“自我意誌”又當如何自處? 夏空塵的答案是,無論真偽虛實,一並收束歸零。 僅保留“夏空塵”之名,以及一線超脫的意念,強行沖破肅正戰場。雖然並未超脫,卻回到了戰場之外,從預先準備的後手中尋回了過往記憶。 他不確定為何失敗。但哪怕隻有一種可能性與三千大洲世界有關,他都必須回來看看。 遊星歌對真正的夏空塵一無所知。 她認識的隻是這個十九歲的凝元境修士,輕鬆幽默的英俊男子。所以她才會用“堅強”一詞來形容夏空塵,仿佛盲人摸象。 “……我們出發!” 清靈語聲遠遠傳開,三尺高的木輪又一次軲轆轆地滾動起來。在孤兒們的歡呼聲中,小學生春遊般的隊伍逐漸遠去,消失在長街盡頭。 夏空塵在原地駐足良久,忽然轉身,走進小巷深處。 餘饒城區人口密度相對較高,巷子普遍狹窄。兩側更有民家在二三樓窗臺掛出晾衣繩,用陳舊衣物遮擋本就不多的陽光。 夏空塵在孤兒院中生活了九年——準確地說,從七歲到九歲的三年時間裡,他幾乎走遍了附近的所有街巷。如果調動計算力搜索早期記憶,他甚至能夠回憶起周圍數千居民的長相和聲音。 但現在不能。 因為上一刻,夏空塵切斷了與本體的聯係。 這個瞬間,他不再擁有計算力與知識庫的支援,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凝元境修士。不朽、永恒、肅正戰場,過往經歷像是被迷霧籠罩,恍恍惚惚,看不真切。 然而與此同時,他真正成為了這個世界的一部分。 小巷中潮濕與腐敗的氣味、隔著土墻隱約傳來的男女說話聲、每一步邁出時腳下泥土的微微沉陷感。以及從房屋間的縫隙斜斜落下,照亮微塵,仿佛光幕般橫亙前方的一線陽光。 五感、情緒、思維,在意識中越發明晰深刻。 這一刻,夏空塵不再是什麼歸來的萬界戰神。如同多年前在孤兒院時那樣孤單弱小,微不足道。 他也曾痛苦、迷茫、恐懼,卻不曾在任何人麵前展露分毫。 孤兒院管理員認為他是個倔強的刺頭,其他孩子認為他是個不好招惹的狠人。即便在遇見莫晴之後,也永遠是莫晴伏在他的懷中,用淚水沾濕他的衣襟,傾訴著自己的軟弱。 夏空塵順著巷子向前走去,前方逐漸亮堂起來。 他從深巷中踏出,眼前是一處十字交叉口,泥土地麵在陽光下仿佛鋪著絨毯。 路口中央有一口石砌水井,上方木質手搖架表麵光滑、色澤暗沉,與十多年前毫無差別,隻有纏繞的麻繩換了新的。 這口井供應著附近不少人家的生活用水,顯然體量頗大。夏空塵幼年第一次接觸到“深淵”這個詞匯時,腦中首先浮現的就是井中難以辨識的幽暗。 他在井沿青石上坐下。 當年也曾坐過這個位置,然而身為孩童的雙腳還不足以觸及地麵。仿佛懸在空中,背後就是吞噬一切的深潭…… 【那裡很危險哦。】 似乎有人這麼提醒過他。於是從那之後,他再也不曾選擇此處休憩。 夏空塵默默起身,繼續前行。 漫無目的,甚至不加思考,順從本能地在巷子裡七彎八繞。時而伸出手掌,撫摸曾經觸碰過的青磚上的刻痕。仿佛撥動黑膠唱片,聆聽十多年前歲月的回響。 沿途見了些男女老少,行人匆匆擦肩而過。似曾相識,卻終究見麵不識。 他忽然看見一條從未踏入過的小巷。 他下意識認為那是一條死胡同,深入其中數十步後,發現道路果然被高墻阻隔。仰望兩邊屋簷間的狹長天空,眼中碧藍清幽的一線天光,又一次令他莫名覺得熟悉。 身後如有微風輕拂,夏空塵忽然回頭。 他下意識覺得,這個時候,巷口應該會走進一個人來。 然而巷口的陽光依舊充盈,一片空茫不見人影。三麵阻隔的深巷中氣流幾乎凝滯,沉澱著令人窒息的幽暗與破敗。 夏空塵似乎忘記了一些事。 記憶中不存在某些瞬間,身體卻依舊記得那時的感覺。 當他尚在繈褓之中,是否有個小姑娘吹涼了米湯,將溫熱的湯匙送到他的嘴邊? 當他在院中練拳時,是否有個少女就在身後看著,給他認可與鼓勵,又認真糾正他的動作? 當他終於邁入社會,是否也曾帶著決心握緊拳頭,憧憬著某個溫柔可靠的背影? 當他感到迷茫無助,是否也曾在某天深夜,被人擁在柔軟的懷抱裡,手掌輕輕撫過頭頂? 當他攢錢買下房子,是否有人提著一壺陳酒與半袋鹵味上門道賀,在餐桌上祝福他與莫晴未來的人生? 當他被押送混沌戰場之前,是否還有一人站在莫晴身邊,用壓抑著悲傷痛苦的眼神,與他遙遙相望? 【我等你回來。】 似乎有人這麼說過。 【我剛學了些釀酒的手藝,我會在那條後巷裡埋一壇黃酒。三年之後,時間正好。你歸來的接風宴上,可不許說不好喝!】 三年之後…… 那條後巷! 記憶中不存在的地點,身體本能卻無比熟悉。夏空塵猛地伸手,向高墻之下的泥地抓去。 深色泥土隆隆而起,向兩側飛散。地麵三尺之下,赫然有一隻棕黑酒壇騰空而起,被他抓在掌中! 夏空塵彈指拂去泥濘,揭開封蓋。壇中液體在深巷中顯得暗黃渾濁,塵封三年的酒氣逸散開來,微微帶著酸澀氣息。 酒在此處。 那麼人呢?! 夏空塵忽然舉壇痛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入口乾澀,又酸又苦,還摻著些許雜質,如同泥石流般湧入喉嚨。 猛灌幾大口之後,他終於將酒壇放下,深深喘了口氣,大聲道: “難喝!零分!” 即使在普通人嘴裡,這也是喝一口就吐掉的水準。夏空塵卻仍然把壇子單手托在身前,靜靜端詳。 壇中酒液晃蕩,些許碎米粒和小麥麩在波紋間沉浮。夏空塵手很穩,所以水波漸漸止息,雜質緩緩沉底。液麵逐漸變得平滑如鏡,映照出他的臉龐…… 忽然又有漣漪散開。 夏空塵愣住了。 有生以來第一次,任淚水奪眶而出。 又或者……並不是第一次。 視野中的棕黑色酒壇變得模糊,第二滴淚水滑落。夏空塵將酒壇封蓋重新合上,仰頭閉眼,輕聲自語: “這麼劣質的黃酒,可不能隻有我一人受苦啊。” 夏空塵往深巷之外走去,雙目緊閉。 不需要視線,也不需要神念,他的身體曾踏遍附近的每一條街巷。 巷口的陽光照在臉上,令他開始懷念孤兒院中冬夜火堆旁的溫暖。 想念星洲慶典日燈火繁盛的長街,懷念那一刻懵懵懂懂、對世間滿懷希望的自己。 想念屋脊之上的微涼晨風,懷念隨風一同飄向遠方的宏大理想。 想念夏日雷聲中滴落掌心的剔透水珠。 想念第一次出城時見到的青翠山野。 想念灑遍長街的銀白月光。 想念朦朦朧朧的夏夜幻夢。 …… 想念你。
第72章 思念(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