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三十三年。 中秋,宜祭祀、祈福。 荊州,出雲城。 未時二刻,長空萬裡無雲,湛藍似水洗,唯一輪赤烏遙掛天上,明晃晃的照得人睜不開眼睛。 荊州自古多水分,烈日炎炎下,可見一層又一層汽霧自地麵升起、凝聚、飄散。 陳映雪背靠一棵老槐樹,嘴裡叼根狗尾草,環抱雙臂,閉目養神。 進城半日,他在樹下足足立了兩個時辰,期間未進一粒米、一滴水,喉嚨乾涸得直冒煙,後背淌了一圈汗水,像有條毛毛蟲在背心蠕動,抬起手,他發現手心也是一片濕潤。 環顧四周,車馬駢闐,人來人往,陽光打在每一個行人臉上,映得笑意一覽無餘。 他微微嘆了一口氣,眼中掠過一絲失落,很快又被冷漠所替代,直直望向右手邊。 隔著一條街道,能看到依山而建的承恩寺,藏在鬱鬱蔥蔥之中,隻露出金光閃閃的輪廓。 今日中秋佳節,舉家團圓之日,更是納福吉時。傳言城主西門雄會攜家眷在承恩寺祈福,一道宴請貴族,亦會廣施錢糧,救濟城中難民。後麵這條消息一散播開來,舉城沸騰,周邊凡是能走動的難民都早早動身,圍在承恩寺門口,祈求日落前能討得一頓米錢。 西市本就是城中最為繁華熱鬧的地段,現下難民湧入,與商販走卒混跡一道,擠得長街水泄不通。陳映雪自然望見那一片黑壓壓的人頭,人山人海,好不熱鬧。 他吐掉沒有滋味的草莖,盯著地上搬家的螞蟻,漠然問道:“這一次,又為什麼幫我?” “你我目的一致,甚至,你比我更希望他從世上消失,不是嗎?”陳映雪左手邊,一個身高七尺有餘的男人輕聲作答。 素文純身著黑色長袍,上好的綢緞經過精心裁製,完美地貼合在他身上,袍子領口,藏有一團銀絲縫製的紋案——刀劍刺盾圖。他腰捆金絲腰帶,同樣背靠樹乾,一隻手扶住鬥笠邊緣,另一隻手揣在懷裡,似乎握著極為重要的器具。 男人側過臉,看向一臉呆滯的陳映雪。 這個年近十七歲的少年穿了一件不合身的麻布短袍,一雙手淹沒在肥大袖子裡,褲子短了一截,草鞋也小了幾寸,擠得腳趾頭爭相前湧。 雖然穿著破爛,形同乞丐,可他的衣物卻很乾凈,頭發也是用皂角洗過的,用一塊青色布條束在腦後。 若是正麵看去,便會看到少年棱角分明的臉,俊俏中帶有陰柔秀氣,跟女孩一般。 ——還有那雙陰鬱的,近乎全黑的眼睛。 九州巫族傳言:沒有眼白的人,前世皆為魔鬼,現世還債來的。 素文純想到那個可笑的傳言,笑了一下,“當然,你身手了得,又承襲破魂刀法,是做刺客的不二人選。” “你眼光不錯,我的確很拿得出手。”陳映雪依然看往承恩寺的方向,風輕雲淡地說著話。 隨他一道同來的小乞丐陸離注意到兩隊紅甲衛士出現在寺廟門前,蹲在對麵客棧樓下吹了個響亮的口哨。 他臉色微變,很快又恢復漫不經心的表情,昂起頭,望向在風中搖曳的樹枝,語氣低落幾分,“可惜我的劍不是淵虹,不然也會像蓋聶一樣名垂青史。” 素文純向前踏出一步,拉低鬥笠遮掩麵容,“你的夢想,便是成為像他一樣的刺客嗎?” 少年沒有急於回答。 陽光穿過枝葉縫隙,撒下一片斑駁,熱風揚起他們的衣角,發出微不可聞的撲拉聲。 這一刻變得無比祥和,分明置身鬧市,卻靜得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陳映雪破臉一笑,用那漫不經心的口吻告訴對方,“不,我要成為九州之主,天下的王。” 素文純也笑了,沒有嘲諷的意味,似乎是聽見了最滿意的答案,充滿欣賞和喜悅。因為他分明看見了少年說話時的目光,決然,剛毅,像一頭雄獅在昭示它奔騰的野心。 他的手胸前動了動,猶豫著,要不要將懷裡的東西拿出來。 陳映雪沒有注意到他的小動作,從袖兜裡掏出一條銀絲腰帶係在腰上,低聲道:“地圖我記下了,此舉若不成,自不會茍活,若成了,還望你信守承諾,取風魂與我。”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好。”陳映雪決絕向前走,頭也不回。 素文純摘下鬥笠,露出一張堪稱絕美的麵容,那雙溫潤似水的瞳子氤氳出水汽,望著少年的背影大喊:“陳映雪,若你能活下來,我便告知你皇極經天所在。” 一隻乾凈瘦小的手從人群裡伸出來,揮舞兩下,示意他聽見了。 陳映雪並不在意男人的話,他深知與對方不過泛泛之交,十幾年裡碰麵次數屈指可數,巧的是每次陳映雪遇難或殺人前,男人總會及時出現。 一路上承蒙素文純關照,他才順利來到出雲城。 他不曾思考過素文純幫助自己的理由,或許是一片熱心腸,又或許是出於利用的目的。 江湖上,從來不乏培養死士、刀手的貴族。 然而刺殺西門雄,始終都是他的目的。 他混進乞丐堆裡,蹲在寺廟墻角下,微閉雙眼,在心裡默默回顧刺殺的每一個細節。 昨夜子時,素文純帶來一份地圖,詳細標注西門雄出遊路線,寺中宴席處、施舍處,還有一條隱蔽的山後暗道。 男人告訴他,地道直通西郊桂花村,成與不成,都要及時脫身,以免落入官兵之手。 回顧昨夜男人說話的神色,言辭中帶有擔憂,似有阻攔之意。 應當是回憶產生的錯覺,陳映雪搖搖頭,心想一個荊州貴族,怎麼會在意刺客的生死呢? 眼下距離日落尚有一個時辰,城主的親兵營已先行抵達。 帶隊的是城主親信曹炆昭,此人身高八尺有餘,生得虎背熊腰,在軍中頗有威望,北蠻一戰官至散階武德騎尉,手下足有一千人。 現下一千人傾巢出動,個個披戴甲胄,斜挎製式長刀,手持長戟,嚴陣以待。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圍觀百姓被帶甲官兵隔離開來,至於乞討的乞丐,更是被趕到一邊。 陳映雪選擇的位置卻恰到好處,位於圍墻角落、十二級臺階之上,可將進寺路線一覽無餘。 他半蹲著,極目遠眺,目光越過熙來攘往的人群,看向街口那棵老槐樹,隱約望見一個黑衣男人站在樹下,揉揉眼,再去看,卻什麼也看不見。 想來男人已經離開了。 在廟外等候兩刻,直至落日餘暉為出雲城鋪上一層血色紗帳,街口才傳來一陣騷動。 西門雄來了! 他身穿一身紫色官袍,騎著高頭大馬,帶了一眾貴族,身後跟了五頂官轎,浩浩蕩蕩地向承恩寺過來。 陳映雪對西門雄的生平了解不多,隻知他是庶出,自幼被乳母養在城中,及至生母猝世才回到侯爺府。當日葬禮上,貴族汙蔑其母不守婦道慘遭天譴,年僅十三歲的西門雄一怒之下,當眾拔劍砍掉多言者的腦袋,一時威懾眾人。 待其及冠,野心漸長,為奪得城主之位不惜毒害兄長、弒殺生父。他手握兵權,招攬江湖異人,荊州百姓敢怒不敢言,連楚國國君楚文王也畏懼不可一世的西門異兵,不得不授予他西門候之位,令他駐守出雲城。 而今見著真人,滿臉橫肉,劍眉飛舞,才覺十三歲殺人亦在情理之中。 西門雄雙手緊握韁繩,環顧左右,眈眈逐逐,在衛兵的擁簇下,臉上洋溢著得意的笑容。 陳映雪緩緩起身,計算他與西門雄的距離。 三十步。 二十九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