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浩之父殷羨,跟隨太尉陶侃平定蘇峻、郭默叛亂有功,被皇帝拔擢為豫章太守。殷氏父子在江州一帶都廣有賢名,殷羨篤信實理,勤於政務,端居廟堂,而殷浩奉行玄虛,清談隱逸,漂流江湖。 且說殷浩回家奏明了父親,言說了升遷之事,父子二人便一同來到太尉陶侃府上,一來為領取上任的詔書與憑信,二來也是與太尉辭行。 太尉見了殷氏父子,十分高興地將其迎到正堂,對殷羨說道:“洪喬啊,這些日子我怠慢州府政事,多虧有你主持大局,才使江州境內井然有序,你功勞不小啊。此番聖上天恩,調任豫章太守,一朝失汝,如同鳥失雙翅,讓我怎得心安啊。” 殷羨答道:“太尉過譽了,如今長史之任付與公子陶茂,想必是後生可畏,太尉才是如魚得水啊。” “自謝幼輿(謝尚之父)之後,豫章任上多年沒有好官了。豫章郡地闊千裡,許多地方久不開化,如今又剛戰亂平息,洪喬你任重道遠啊。” “太尉放心,此去豫章做不了黃次公,也要學著做個倉孝仁。” 太尉對殷羨的能力十分放心,見他態度堅定,自然非常滿意。太尉連忙叫人去取出了上任的詔書與憑信,親手交付給殷羨。殷羨整理儀容,對著詔書深施大禮,鄭重接過。 太尉攙起殷羨,二人雙手緊握,深情含淚對望,太尉情緒奔湧,道:“洪喬啊,此一去我們可能就見不上麵了。”太尉此時剛好在戰亂中度過了他的古稀大壽,盡管還感受不到衰老,但是他卻能隱隱地感覺到這是他生命的最後幾年了。 太尉用衣襟擦了擦淚眼,叫自己的兒子陶茂出來,跟隨殷羨去州府中交接政事,又是長街遠望,太尉就這樣又送別了一位故人。 殷羨將江州的政務都處理好之後,便攜著家眷與仆僮,帶著成箱的家財物什,車載馬馱,到豫章郡南昌城上任去了。 一行人攜帶輜重繁多,路上行的十分緩慢,將要到達南昌城時,一路所帶的乾糧與飲水都用盡了。奈何四下無有城鎮與店鋪,無處購買,隻能催促著急急趕路,希望能在城門關閉之前趕到城內,才好緩解饑渴。奈何隊伍中女眷與老幼實在無法疾行,太陽落到西陲,日色將盡,南昌城還有十數裡,一群人身處荒原,眼看就要露宿郊野。 殷浩正無奈地登高四望,隻見這高山與深坳之間半人高的荒草翠綠茂密,遠看山坳之間一排排不知名的小樹,枝條纖細,與這荒草混成一色。風撫荒原,層層綠浪從山坳底部湧上來,讓人感到和諧與平順。 突然,這碧海波浪之中傳出一聲聲杳然悠長的鐘聲,殷浩再定睛細看,在這滿世界的綠影之中泛出幾縷青灰色的炊煙,山坳中星星點點似乎遍布許多的的農田。 殷浩一見大喜過望,便讓眾人原地休息,自己和父親帶上兩名家丁尋著荒草中依稀可辨的路徑下山去探問。殷浩四人手持著寶劍,一路披斬荒草與荊棘,下到這深坳之中,穿過那排整齊的樹林,一時間豁然開朗,但見瓦舍林立,屋宇整齊,道路儼然,農夫往來不絕。這荒原內村莊如此繁華,四人來不及收起寶劍,愣在原地暗自震驚贊嘆。 這時,不遠處一位扛著農具的老丈正看見驚愕的四人,便忙上前招呼:“四位客人打哪裡來,要去往何處啊?” 這時四人才回過神來,殷浩收起長劍,抱拳行禮,上前答道:“老丈,我們是去往南昌城中投親的,隻因錯估了路途,如今無處借宿,特來村中叨擾。” 這老丈雖為農夫,眉宇祥和安順,卻頗有長者之風,對遠行人不懷戒心,“這個好說,你們四個人全住我家都沒事。” 四人頓時麵露難色,殷浩猶豫了一會兒開口說道:“我們不止四人,一行近百人,餘下的還在那邊山上。” “這個上百人,我們這個村子還真不好住。”那老丈思索了一會兒,說道:“這樣吧,不是老漢不留你們,你們還是到太極觀去借宿,那裡房屋眾多,接納你們沒有問題。” “這太極觀就是剛剛那鐘聲傳出的地方嗎?” “沒錯,那乃是許仙的福地。” 殷浩一聽許仙,兩眼放光,急忙問道:“難道就是那許遜許旌陽!” “正是,許仙自幼博通經史、天文、地理、醫卜、星相,後又修習道家法術,遊歷四海,遍覽凡塵,逐漸修行圓滿。傳聞他三清法要、符籙金丹得自大洞君吳猛;金經法藏、銅符鐵券傳自蘭公;孝道秘法、變化方術傳自諶母,乃是天生地養、人間修成的一位混元真仙。” “許真君不是受皇帝恩賞,擔任旌陽令,遠在益州嗎?怎麼如今出現在這南昌城郊。” “許仙在太熙元年就掛冠東歸了,後來就在這西山之上結下道場修行。你看這一坳的百姓,皆是益州旌陽人氏,因感念許仙愛民如子,棄了故土,追隨他至此,聚族而居。許仙帶領我們建造房屋,開墾荒地,教化鄉鄰,勞作修行,於是我們這一坳全都改姓許,又喚作‘許家營’。” 殷浩一聽,內心難以抑製地澎湃洶湧,激動地說:“那這麼說,許旌陽如今就在這觀中咯!” “三年前的正月二十八,許仙躲過了雷火之劫,於申酉之間,白日飛升了。” 殷浩吞咽著口水,言語激動得都有些顫抖:“當真!當真飛升了嗎?!” “我們這一坳的人都親眼所見,他飛升之後的那天晚上,南昌城的黑夜如同白晝,你要是隨便找個人問問都知道。第二日太極觀設擺下黃籙大齋,升壇進表,上達玄元,作禮焚香,克意誠請,存亡獲福,三日三夜,方才休暇。自那之後我們便都尊稱其為‘許仙’。” 殷羨見兒子有些癲狂了,便忙反駁道:“老丈誇大了吧,許旌陽斬蛟平水厄、降魔醫病患傳得已經夠玄的了,哪真有人能夠白日飛升的。” 殷浩一聽就站出來維護道:“漢朝的張天師、三國的葛仙公不也是肉身成聖,得道飛升嗎?父親,咱們還是不要在這說了,天色不早了,趕緊去請母親大人他們下來一起去觀中投宿吧。” 殷羨便讓家丁上山去將夫人一行人請下山來,眾人將車架與不重要的行李留在山上派人看守,餘下的人牽著馬在老丈的帶領下,穿過許家營,在向晚悠遠的鐘聲下,沿著蜿蜒的山路朝太極觀走去。 一行人趕到觀前,太陽已經落山,深幽的大地與寶藍色的天空之間還夾著一帶橙紅色的光輝。隻見這道觀乃是一片古拙陳舊的低矮院落,雖然外墻斑駁,但是院內樹木繁盛,生機勃勃。這道院本是依托古代廢棄的宗祠而建,辟作修行人的住所,自然不必過分精致的休整,這裡萬般皆舊,唯有山門上的一塊柳木匾額乃是新製,上書許旌陽親筆的四個大字“凈明真境”。 那老丈上前扣動門環,不一會兒裡麵走出一位衣著樸實的道童,那道童一見門前浩浩蕩蕩的人員與馬匹擠滿了山門前的空地,大感震驚。老丈忙說道:“娃子,你去稟告公孫道爺,這些客人是去南昌城投親的,現在錯了了宿頭,特來借宿。”那道童便掩了山門,進去回報了。 殷浩上前問道:“這公孫道爺是……” “這道長名喚公孫無辜,乃是凈明祖師許仙爺的徒弟。話說這許仙門徒眾多,最有名的要數這‘西山十二真君’,這些年‘十二真君’相繼出外雲遊,許仙在飛升之前就把這太極觀交予公孫道爺執掌。” 正說話間,山門洞開,剛才的道童引出來一位中年道士,道爺高挑牛心發纂,橫插柳木釵,須發黑得發亮,如同少年,單看麵龐,乃是一顆道士的好頭顱;然而這老道卻著一身粗布麻衣,腳蹬草鞋,與這敲門的農夫是一個打扮。 這老丈連忙拉過老道,熱情地相互引薦,道爺拱手行禮,開口說道:“公子氣宇非凡,品貌上佳;這位老爺典雅從容,體量大度,二人絕非凡品,想必做官為宦吧。” 殷羨急忙上前答道:“道爺果然法眼如炬,在下殷羨,調到這南昌城做個些小的太守。” “原來是洪喬公,想必這位就是傾動江南的殷深源殷公子吧。” 殷浩答道:“不敢,公孫道爺在這深山修行還識得世間之人,真是難得。” “修行也並非杜絕塵世,一味苦修,修行者就像一把篩子,要濾凈世間萬事,才能留下道法的精要啊。” “受教了,此處清凈典雅,好一處神仙閬苑啊!” 眼見兒子和這老道要越聊越深,殷羨急忙插話道:“公孫道爺,我們一家人,錯過了宿頭,還望仙府見留啊!” “好說,這山門本就是世人的山門。洪喬公隨我來吧。”說罷公孫老道便引著一行人朝觀內走去。那老丈見眾人進去了便也辭別了公孫無辜與殷家眾人下山去了。 殷浩跟隨著一路走來,見這觀中熙熙攘攘的往來道士皆是粗陋的農夫打扮,唯有十幾歲的道童才是正經的簡樸的道裝,覺得有些怪異。 眾人被領到後院幾間頗大的空屋,屋內除了幾根頂梁的柱子以外空空如也。公孫老道開口道:“觀中隻有幾張空床,恐怕您這一行大多數人得住在這空殿之內了,我到時候讓他們鋪上草席,封嚴了窗戶,晚上就不會寒冷了。” 殷浩道:“道爺哪裡話,出門在外能有避風的屋宇已屬不易。”轉身又對殷羨說道:“父親,這僅有的幾張床就讓與母親她們住吧” 老道見眾人神情疲倦,一臉饑相,但是此時觀中晚齋已過,便急忙吩咐童子將窖中應時瓜果拿出來與眾人解解饑渴,眾人餐飯一頓之後,便橫七豎八倒臥在這空空的大殿之中,沉沉地睡去了。 到了月上中天時分,殷浩被一陣涼風吹醒,自己再想接著睡卻怎麼也睡不著,身處在許仙飛升前的福地,心中難免有些激動。他翻來覆去,索性起來出了房門,站在院中,細細觀瞻一番。月光有些清冷,院中微有蟲鳴,盡管四下靜謐,但是他心中卻喧囂異常。 殷浩沿著殿宇四周轉了好幾圈,便想出了這院子去外麵供奉著神祇的大殿轉轉。他剛推開院門,門樞‘吱呀’一聲打破了寂靜,哪知道這開門聲之後忽然興起一陣野狐的鳴叫,夾雜有狼嚎,叫聲悲慘異常,聞者心哀。原以為是這荒山上的動物夜嚎,誰知道這哀嚎一直連綿不斷,逐漸從悲傷到恐怖,叫聲忽遠忽近,變化異常,不似這人間之音。頓時嚇得殷浩五內魂飛,急忙關上大門,逃回殿內,在這滿地橫臥的人中慌張尋找,終於找到了本領高強的侍衛隊長。 聽著瘮人的悲號,殷浩急忙臥在侍衛的身旁,但是當他一閉雙眼就感覺號叫聲在漸漸逼近,他便不敢睡去。在恐懼心理的驅使下,他拍醒了熟睡的侍衛,侍衛睡眼惺忪,見麵前公子,急忙坐起身來。 殷浩神色緊張,忙問道:“你聽見什麼聲音了嗎?” 那侍衛身心疲累,處在半夢半醒之間,回答道:“聽見了啊,狐貍叫嘛。” “你不覺得狐貍叫得很怪嗎?” “公子,你怕是太累了,狐貍叫都是這樣,無非就是大聲了點兒。” 殷浩見他眼皮低沉,便任由他睡去了,自己臥在他旁邊,耳邊聽著悲慘可怖的嚎叫,嘴裡默念寶誥,念完兩遍,稍微覺得有些心安了,再接著念了幾遍,這才漸漸睡了過去。 到了第二天,殷浩回想起昨晚的事情還是心有餘悸,麵對著這些裝束怪異的道士,自己心裡變得有些畏縮。到後來辭別山門的時候明顯沒有了先前的熱情,殷羨也是十分詫異,在這道觀住了一晚,殷浩對這修道的熱情仿佛衰退了。 再說那祖浚一行人度過了淮河,進入趙國境內,沿著官道疾行數日,來在鄴都城下。 此時鄴都城南三座大門,兩座皆閉,隻開中陽一門,進城不管,出城卻要仔細盤查,需要有相關府衙的文書或者令符,仔細核對身份,方可出城。穿過城門口擁擠的人群,來在南城的主路朱雀大道。 雖然是漢人的土地,但是胡人當政,這鄴都繁華,又是另一番風景。在南朝的街上若有提刀帶劍、身披甲胄者,自有官兵過問,然而這北國之內,遍街出行的胡人都身佩彎刀,若有穿戴甲胄,或者快馬疾馳者也不足為奇。祖浚一行身背弓箭,腰胯長刀,身騎駿馬在這往來的戎裝與胡裘之間顯得稀鬆平常。 不多時,一行人來至在王安府上,這門客快步進去通報,引出來一位衣著華貴的員外,正是北國征虜將軍王安。王安發誓此生絕不南征晉朝,故隨天王石勒滅亡了前趙劉聰之後,便領了閑差,不問軍務了。 祖浚自從聽聞了王安的故事,便日夜幻想王安,心中勾勒他的模樣,想必是一位威猛壯碩的將軍,抑或是高古清雅的名士,如今一見他相貌平庸、穿金帶銀,倒是覺得有些落差了。 王安一見桓溫與祖浚,竟一時懵住,便問道:“你們誰是祖車騎之子?” 桓溫急忙引薦道:“這位才是祖車騎之子祖浚。” 王安上前一把握住祖浚的手,滿眼含淚:“公子啊,你可讓我找的好苦啊。”說著便將眾人引進了府內。 眾人被引到正堂王安與祖浚對坐兩廂,其餘眾人分賓主入席落座。 “我將府內的門客盡皆派了出去,潛入江南找了你快一年了。好在祖車騎在天有靈,忠良有後啊。” 此時南康公主突然跳出來說:“老先生,我聽說了你的事,你可真是一位有良知的好人啊!” 王安滿臉和藹問道:“這幾位是?” 桓溫與公主二人身份特殊,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祖浚便急忙上前說道:“叔父,這幾位都是救護孩兒的俠客。這位是高蒼,乃是歷陽內史蘇峻的結義兄弟;那兩位乃是陶太尉的門客。” “噢!陶太尉,我與他乃有故交。原先蘇峻、郭默二人常年守衛淮河疆界,驍勇善戰,為我胡族將士所懼。如今二位悍將相繼敗於一位七十歲的老翁,太尉勇略,實為我胡人所欽佩啊!” 王安接著又說道:“公子啊,還有諸位俠客,一路風塵仆仆,老夫備下薄宴,為幾位接風洗塵。” 見到祖浚平安抵達,桓溫任務已經完成,何況自己身旁跟著公主,自然是想早日回程,便一再推辭。王安好言相留,但是桓溫去意堅決,此時南康公主看不下去了,便對桓溫說道:“人家老先生好言相留,你桓元子怎麼一點兒人情味都不講呢。” 桓溫便給了公主一個不悅的眼色,說道:“你要是不聽我的,我下回可不帶你出來了。”一聽此言,公主便也隻能乖乖順從桓溫心意。王安見二人去意已堅決,便也不強留,帶著一眾家人相送到府門口。 王安說:“如今國內金銀短少,隻能贈予玉器與銅錢,供二位路上消受,還望二位不要嫌棄。” 公主便好奇地問:“這麼大個國家怎麼會沒有金銀呢?” 王安笑道:“我一介武夫,對著錢貨方麵的事情不甚了解,隻是聽人傳說是漢人南渡,把金銀都帶過江去了。現如今就是國家公帑與內庫還有金銀,民間已經很少見了。”說罷便吩咐人給二位俠客備下北國的銀錢,帶足了乾糧與飲水,最重要是給了出城的憑信,送別了二人。 王安拿著憑信對幾人叮囑道:“鄴都前兩天發生了些禍事,說是混入了南朝的細作,雖然說城內還一片安詳,就是城門把守的的嚴格了些。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但是你們畢竟從南朝來,還是拿了憑信早些出城的為好。” 臨行時桓溫冷眼回望著人群中的高蒼,隻見高蒼默默無言,眼神略有躲閃,無奈桓溫眼神太厲,自己內心受不得這樣的拷問,便隻能擠出人群,對著王安與祖浚施大禮辭行,跟著桓溫一同走了。 自韓晃、高蒼四人劫牢救下自己,祖浚與眾人相處數月,在最危難時視其為依靠,想到這一朝離別高蒼頭顱將獻與桓溫,祖浚心中奔騰翻湧,便脫口而出叫住了兩人。 祖浚望著桓溫鐵青的麵龐,一臉哀求姿態,但是桓溫一點不為之動容。而在南康公主看來,桓溫為父報仇是一件俠義快事,一向好染閑事的她也隻能一臉無奈。高蒼最後留戀地對著祖浚囑咐道:“公子,你萬事安好就是我們兄弟對祖車騎最好的交代。我的四位結義兄長早已黃泉路遠,我就是現在去趕還有點兒趕不上呢。”高蒼強擠出一個微笑,說完便徑自回頭,跟隨著桓溫而去。 在祖浚漫長的一生裡,或許這才是第一件讓他真正哀痛的事。祖車騎死時,祖浚尚在繈褓,他對這個偉大的父親甚至沒有一個模糊的輪廓,隻能從家中的教師的英雄故事裡捕捉他父親的影子。高蒼數月來待他如兄如父,在這江湖紛亂中給他安全的庇護。 祖浚此刻甚至萌發了一種念想,是否該乞求王安拿下桓溫,才能救得高蒼性命,然而多方考慮之下,這個念頭還是作罷了。倒不是憂心桓溫與公主受害,實在是怕害了王安一家,畢竟祖浚跟隨陶侃多日,常聽他說起桓溫通天徹地的本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