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看見有力的時候,怔住了,這是我記憶中的有力嗎?我記憶中的有力絕對不是這個模樣!眼前的有力一身筆挺的雅戈爾西服,腳穿一雙鋥亮的奧康皮鞋,係著柔光微泛的博柏利領帶,尤為顯眼的是纏繞在脖子上拇指般大小的金項鏈,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熠熠的金光,他臉帶微笑,看見我走來,一聲吆喝:“書生,哪裡去?” 我半驚訝半好奇地盯著他,腦海裡極力搜索著昔日的有力,竟然忘記應答了。這場景猶如11歲讀初中上語文課的時候,教室外麵的小路上走過一隊吹吹打打的迎親隊伍,或許是都持同樣的心態,靠窗戶邊的同學們都半驚訝半好奇地探頭往窗外看,見此情景,語文教師停住授課,半嗔怒半揶揄地說:“羨慕嗎?看什麼看?”此時,我不知道是驚訝、好奇、羨慕或是別的心態,隻是覺得記憶中的有力衣著樸素得很,沒有眼前這般流光溢彩。相比之下,我倒覺得自己寒酸多了。 有力其實並不慫,他的父母認為給孩子一個比較響亮的名字,孩子好養一點,便於孩子長大成人,於是就叫他有力。有力長得結結實實,寬大的臉龐上緊蒙著厚重的肌肉,顯得剛硬有力,疏眉下一雙蛙眼閃亮閃亮,咧嘴一笑,唇邊肌肉朝兩耳根擠去,活像一對雙括號,整個造型就像一隻直立的大青蛙。 盡管農村早已實行承包責任製,可是對於向天坪這個貧困村來說,人多地窄,山多田少,向天坪雖然名帶“坪”字,其實不過是清水河岸邊一小塊斜坡地帶,坡陡路窄,用當地人的話來說:“掛得菩薩起。”一塊塊巴掌大小的梯田橫亙在半山腰。有力的父母早出晚歸,累死累活,也隻能勉強糊口,無法出錢供養有力三兄弟上學。有力很小就輟學了,隻好呆在家裡幫父母操持家務。 農歷12月初的一個晚上,向天坪剛下了這一年的第一場雪,雪光透過木板墻壁的縫隙,將清冷傾斜在有力勞累了一天疲倦的身體上,好冷啊!有力睡夢中打了一個寒顫,縮成一團,將單薄的縫著補丁的破棉被卷得更緊了,乾脆將頭埋在蕎麥顆粒灌製的枕頭下,這樣迷迷糊糊地捱到了天亮。 先是有力的母親曹靈芝起了床,在火爐膛裡生起了火,接著是有力的父親長富披衣起床,坐在火爐旁的板凳上卷起了煙葉,卷煙葉的紙是有力讀過的課本,長富把課本一頁一頁撕下來,每頁用刀裁成四小塊,連同切碎的自家種的烤煙葉一起裝在曹靈芝給他縫製的小布袋裡,看到熟悉的人,長富往往習慣性地把小布袋扔過去,也不管對方喜不喜歡抽煙。 到了吃早飯的時候,在母親的一再催促下,有力才瑟索著身子從熱被窩鉆出來,穿好母親改小的,大哥有錢的棉衣,躋拉著自己那雙已經穿了二、三個年頭的破解放鞋。曹靈芝是一個善於操持家務的女人,看到孩子們一年一個樣,正在長身體,因此常給孩子們買大幾碼的解放鞋,讓每個孩子的鞋能夠多穿幾年。盡管長富多次告誡有力別踩鞋跟,應將鞋穿好,可是有力為了圖方便,總是把解放鞋當成拖鞋穿,如今腳上這雙解放鞋底早已磨平了,下雨天走在陡峭的泥路上,有力為此還跌了不少跤,鞋跟已經破爛了,鞋尖還破了一個洞,有時腳趾頭還從鞋洞裡探出來張望鞋外的世界。有力時不時地將自己的破鞋在父母麵前晃悠,那神情分明在說:舊的不爛;新的不來。 今早躋拉著自己那雙解放鞋,有力感覺不一樣,低頭一看,不由得鬱悶起來,原來破了的鞋跟和鞋尖早已在昨晚自己熟睡的時候被母親補好。那幾塊大小不一的亞麻布補丁分明是在向有力昭示:家裡眼下這般光景,買雙新鞋不容易,這鞋還可以,將就著穿,來年再換新鞋吧。 有力默默無語地坐在火爐膛旁邊的長木板凳上,暗思量,如果沒有這雙破解放鞋,在這大雪天裡,也隻能光腳跑龍套了,有總比沒有強。這樣想著,有力心情似乎輕鬆了許多。有力從縫著補丁的上衣口袋裡掏出一雙土色的長筒粗麻襪子,這是二哥發財穿過的,襪底已經磨破了,曹靈芝把他洗乾凈,用粗棉布納了一雙襪底,用棉線把襪子和布襪底連好,做成一雙布底長筒麻襪,交給有力穿。 揭開飯籠罐的鐵蓋子,一股烤糊了的紅薯味迎麵撲來,有力不由得皺了皺眉頭:又是紅薯稀飯。這年頭,為了省錢供兩個哥哥讀書,家裡幾乎每餐都是紅薯稀飯,盡管人們說紅薯營養豐富,常吃有益健康,但是有力早已厭倦了紅薯味,以至於一聞到紅薯的味道,就沒有什麼食欲了。有力拿起父親用竹板削成的飯勺使勁地將紅薯顆粒趕到一邊,專揀稀米飯往碗裡盛。在旁邊站著,等著盛飯的長富不知是看不慣兒子的這種舉動或是等得不耐煩了,沖有力嚷道:“快點裝飯,挑什麼挑?”每當這個時候,曹靈芝就會笑嗬嗬地走攏來,從有力手中拿過竹板飯勺,用力將稀米飯盛往有力碗中,而將紅薯顆粒大勺大勺地盛往自己碗裡。 小方木餐桌上擺著幾碗蔬菜和一盤魚。曹靈芝是個閑不住的女人,田地裡瓜果蔬菜侍弄得枝繁葉茂,因此,餐桌上新鮮果蔬一年四季不斷。至於魚,自然是門前清水河裡的出產,當地人有句順口溜:“上山一把刀,下河一支篙,沒有吃的了,又到水中撈。” 盡管向天坪的後山上出產茶油,可是當地的老百姓常常把茶油賣掉換錢用,隻留少許給自己吃。缺少油的蔬菜很硬茬,吃下去紮喉;缺少油的魚腥味重,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很難吃。但是有力一家人不在乎,在饑餓的驅使下,一陣秋風掃落葉,很快小方桌上的飯菜被有力一家人吃了個底朝天,連漂著幾點油星的蔬菜湯,曹靈芝也舍不得倒掉,喝下去了。缺油少鹽的日子,人越吃越能吃,越吃越覺得餓。 早飯後,有力將縫著補丁的解放鞋靠在火爐膛邊的巖沿上,解放鞋有點潮濕,在大火的烘烤下,散發出裊娜的白汽。有力將凍得通紅的一雙小手伸向燃得正旺的柴火,不時將烤熱的雙手捂向冰涼的雙臉,讓臉蛋也暖和一下。長富伸手取下粘在嘴唇的卷煙,用食指輕輕地彈了彈煙灰,瞟了有力一眼,緩緩地說:“有力,待會兒去山上砍擔柴來,家裡也沒多少柴燒了。我和你媽還要將房屋旁邊的小土坡挖平,修豬欄,準備多喂幾頭豬,你大哥明年就要初中畢業回家了,眼看到了娶媳婦的年齡了,你二哥過兩年也要初中畢業了,要的是錢用。不是說窮喂豬,富讀書嗎。” 曹靈芝聽說,接過話頭:“孩子才10歲,這樣大雪天讓他獨自去砍柴,不好吧。”長富瞪了曹靈芝一眼:“10歲還小,你看人家花子叔叔16歲就當爹了。”曹靈芝沉默了,她知道丈夫的火爆脾氣,是沒有商量的餘地。以前為了袒護孩子跟丈夫吵嘴,被丈夫抄起烤熟的滾燙紅薯擲在臉上,至今臉上尚留有紅薯燙傷的疤痕,而且她也知道,在向天坪,男子年滿二十未娶;女子二十不嫁,就會被人視為高了腳,稱作大漢子、老姑娘,以後嫁、娶就有點困難了。 有力默不作聲地穿好補丁解放鞋,抄起砍柴刀,走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