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到二狗子了,他講了他們家裡的事。他媽自生了他,受了風寒,身體虛弱,如林黛玉,老皺眉頭,走路風吹楊柳,一陣風能吹走。去年在二道湖參加集體生產勞動,正乾活,無緣無故地掉眼淚哭了起來,哭著哭著昏倒在地,突然跌倒,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旁邊的人又是掐人中,又是直呼其名,醒過來後,她的眼睛在緩緩睜開,神態遊離於身體之外。陌生地看著周圍的人,說著外地的方言,她的聲音變得很細,像個年輕女人。“我是黃河南邊李家村的秀秀,我病死的恓惶,缺吃少穿,鞋子在抬埋時少了一隻,家裡人忘了我,不燒紙錢不送寒衣,我在陰間沒有錢使,我那男人有了新歡忘了我,娶了新媳婦夜夜歡實哩,……唉,我好傷心,我恓惶……我好可憐!”二狗子媽迷糊著閉著眼睛聲音細細的說,那聲音不大,訴說著另一個神秘莫測的領域。不停嘮叨,隊上急忙將人抬回家,請孟三神婆子來禳治。孟三婆子來後,燃香焚黃表,唱了一陣,對著二狗子媽說:“你是誰,咋就飄到這裡來,撞上與你不相乾的人,你有啥話就給我傳,沒啥缺啥的你就說,我給你置辦,莫在村子裡害二家旁人!”二狗子媽又聲音細細弱弱的講了一遍,孟三婆子說知道了,要過剪刀,坐在土炕上巧手就剪出了一個紅紙人,一匹黑色驢,一個白色的紙人,一雙鞋,嘴裡就念叨著說:“我再給你送上些紙錢你就去吧,不要害纏害其他人了我老婆子今天專門來送你出門,你是神是人是鬼,十字路口另等另問去。”巫婆說著就唱歌一般的默默念叨起來,而且把剪好的紙人紙驢紙錢紙鞋端出門去在外邊一火燒了對著東方說:“該去的你就去,錢也給你送了,坐騎也有了,一路走好!我也給你男人說讓他逢年過節給你送上些你需用的,好不好”?“好,謝謝二婆了。”二狗子媽的表情由憂轉為喜色說。孟三婆子恤天時,又安頓二狗子奶奶,門口掛上一個紅,你媳婦明天就徹底好了。二狗子說:“真靈,他媽第二天就正常了,和以前一樣勞動做飯。我那天進家後,我媽也不認我,我覺得四周有個陰影,好像那鬼魂就在身邊,我的腿一直發抖,耳邊始終是一片喧嚷,都嚇傻了”。 天空的星星一眨眼一亮閃的,好像看著他們,夜青幽幽的,好像裡麵藏著許受東西,墻上冒著黑煙的小油燈一閃一閃,照得我們幾個人的影子影影綽綽的。他們說得平靜自然,像真的一樣,聽得人也後脊梁直冒涼氣,頭發都緊張得直了,透過窗欞子看著黑乎乎的外麵。燈花“啪”地爆了一下,竟嚇得菊花臉都白了,聽著拉著哨的風鬼哭狼嚎一樣的尖嘯聲,誰也不敢一個人出去尿尿。小孩子都這樣,既想聽鬼的事,又怕聽鬼的事,既怕聽鬼的事,又想聽鬼的事。聽了這些故事,菊花腦海裡浮想起一樁樁恐怖的景象,北山亂石崗裡的墳頭,荒草淒淒,村口遊動的鬼火,狗叼著一隻死嬰躡著在黑夜穿行,老槐樹下,影影綽綽,隱隱約約,似乎是冤死鬼、吊死鬼、野鬼們在聚會,村頭兇死的小媳婦在馬路邊停屍三天,村後的二楞子跳水淹死,身上蓋著草墊,在橋頭放了五天,二道湖的狐貍精,等等。似乎村子的每個角落都有死者的陰影,到處飄蕩著兇鬼惡靈,當晚,他們嚇得不敢出門,不敢走夜路,也不敢回家,夜深了,家長尋上門來,領著小家夥們回家。這個村子裡的人,大多迷信,生活節奏慢,戀著自己的窩不願離開,尤其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在一個村莊生活得久了,就成為村莊的一部分,像老黃牛一樣,走得慢,吃得慢,行動全慢了下來,還要回味,反芻倒嚼,細嚼慢咽,把過去、現在、未來經常反復嚼,時常看到一些老人,在南墻根底下,曬著太陽,講村莊一些老掉牙的故事,說一些熟悉又熟悉的人、物、事,或者背著手、拄著拐,在村外的田野裡轉悠,看一輩子常看的田地、景物,也在瞅自己的墓地。在一個村莊的一個房子裡,生活一輩子,知道自己活到老了,在村莊擇一墓地,死也離不開村莊,才是最幸福的。這樣,等於沒死,還可以躺著看村上頭的日月星空,聽莊稼長勢的把節,田間地頭的蟲鳴蛙鼓,看子子孫孫的成長和生活,求來生投胎輪回在這個村子,繼續往日的生活。這樣的離世,隻像是搬一次家,暫時離開喧鬧的村子,累了後安靜地待待,這樣,他們看透了生死的輪換,淡淡的生活,平靜的離去,好像走也是生活的一個節奏,可以生前選擇棺木,自己喜歡的樣子和顏色,放在自己睡的屋子,一點也不害怕,二狗子和菊花爺爺奶奶的屋裡都放著黑漆漆的棺材,地方也是自己選擇和看慣了的熟路熟地,一點也不陌生和隔世。就是為他們準備的,小孩都不敢上他們家去玩,村裡一些年齡較大的老人,談生死好像是給人講故事一樣。甚至嘴裡念叨著“活成精了,該走了。”年輕人也開玩笑,你怎麼舍得這間老房子、你養的老黃牛,怎麼舍得那一碗香噴噴的油潑乾拌麵,老人指著沒牙的嘴,吃不動了,早死早超生,還想來世娶個大媳婦呢,聽的說的人都哈哈大笑。村裡老人有些一輩子沒有進過城,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有多精彩,他們總是對出去沒有回來的人感到惋惜,尤其是最終死在外麵沒有落葉歸根的人,他們會搖著頭說可憐。 轉眼小學畢業了,拴柱和菊花他們幾個上了初一,隨著農活的大小,放牧交給下一批孩子,放暑假該是參加生產隊集體勞動的年齡,栓柱上午上學,下午回村,隨著爺和爹娘參加勞動,還是信奉著不爬高,遠離馬的教條,倒也相安無事。學會了趕驢犁地,牽牛耙地,播種插秧,施肥澆水,薅草間苗,套種分季,啃吃苦,下力氣,是個農家勞動的好苖子,這年秋收,雨季來得早,搶收割倒的水稻,地裡的水稻己割倒翻曬乾,天上陰雲密布,黑壓壓,烏沉沉的翻滾騰挪,一場大雨在即,要搶在下雨前將水稻拉運到打穀場,向老天爺虎口奪糧,生產隊老老少少都出場在地裡忙碌著,捆紮,裝車,運送,拴柱家套著一毛驢車,爺領著爹媽一邊捆一邊抱到車前,稻捆垛沉重,隻有栓柱他爹張屠夫正值盛年,能用木杈舉到高高的垛上,栓柱爺搬不動,也上不到高處,看著別人家都是十來歲的孩子在車頂上麻垛,拴柱早想和別人一樣,乾過去沒乾過的活,也顯示和別的小夥子一樣能乾,要求上去裝車,爺爺猶豫了一會,說就這一次秋收,正說著就竄上了車子,翠竹說“孩子你別上去,媽來裝吧,我這右眼皮跳得厲害”,栓柱一直聽爺的,拿娘說的話不當回事,說著,麻利地乾起活來,在架子車槽裡先按車轅方向豎著放上四捆稻子墊底,接著反方向橫放八梱稻子,墊好底,搭好架子,剩下的就是一層一層往上碼,超過一人高時,張屠夫用木杈舉稻捆往上碼,栓柱用手接過來往上累計,很快有兩人高,張屠夫熟練地將繩子甩上去,拴柱接著從前往後擺正位置,交給爹收緊,爹看著拴柱麻利聰明,稻捆堆碼的整整齊齊,不徧不倚,頭次裝車能這麼好,真是能乾,將絞棍往裡一插,將繩子挽個扣套在上麵,接著將另一個長絞棍插在扣裡,利用杠桿原理將捆繩收緊,轉了五六圈後,還差一點壓不下去,爹在用手往下掰,拴栓站在上麵用腳踩壓,正在絞棍充滿力道的時候,一聲炸雷帶著閃電在田地裡低低的炸響,父子倆同時嚇的“啊”的一聲,張著嘴,張屠夫競嚇的撒開手鬆了絞棍,那棍子猛的反彈,狠狠地打在栓柱腳上,栓柱在雷擊的啊聲中還未閉口,腳上劇痛,帶著長長的啊從車上摔了下去,說時遲,那時快,離這十來米遠的一頭馬拉著空車,受電閃雷鳴,驚了,隻見它曈孔睜大,鬢毛立起,前蹄一揚,立時狂奔,沖著栓柱翻倒的地方沖來,張屠夫急了,不顧個人安危,沖上去就頂,來不及了,那馬一腳喘在栓柱襠裡,栓柱狼叫一聲,雙手捂在襠裡,身體卷縮痙攣起來,那馬騰空而去,由於張屠夫的頂撞,那車子翻過栓柱一邊擦頭而過。一家人和周圍乾活的人都圍了過來,栓柱己疼的上不來氣,嘴大張著,痛苦的表情誇張著,人己昏了過去。這過程大概不過半個時辰。 大家又是呼叫著拴柱的名字,又是掐人中,好半天栓柱才緩過一口氣來,小的氣若遊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命懸一線,緊急送往醫院,鄉衛生所檢查,發現睪泡腫大出血,右腳腫脹,人在半昏迷狀態,情況嚴重,鄉衛生院無能為力,速送縣醫院治療。經檢查,“右足第2、3、4蹠骨骨折,連續性中斷,對位差,局部可見皮膚顏色發暗紫,壓痛陽性,可觸及骨擦感,足趾活動受限。”這還不是最主要的,要命的是傷者卵睪腫大出血,左卵睪受馬蹄喘爛擠碎,右側血液通過受阻,腫脹充血。疼痛感七級感,傷者已昏迷,有生命危險,五爺和張屠夫,撲通一聲,雙雙跪倒在醫生麵前,哀求著大夫“救救我的孩子吧,就這一個獨苗苗,可不能失了呀,我們這一家子都活不下去了”栓柱的奶奶和媽也跟著跪了下去,哭聲一片,隊長拉著大夫的手說,娃在乾活時受的傷,求求你了,大夫說不要哭了,馬上住院,先打一陣杜冷丁止痛,接著輸液消腫,再行手術治療,三天後,對柱柱全身麻醉,摘除了左卵睪,對右足第2、3蹠骨切復內固定術,右足第4蹠骨閉合復位內固定術,上了一層藥膏,縛了紗布,拉上固架,他躺在床上輸著液,疼痛減輕了許多,還是很難受。臉色由先前的蠟黃蒼白已成正常色,一家人知道撿了一條命回來,卻失去了男人一個很重要,很寶貴的器官,悲喜交加,哭淚漣漣...住院半月後,出院回家靜養三個月,不能下地,菊花和其他同伴經常來看他。 村子裡人這才信了算命先生的話,“頭上是右邊太陽,左邊月亮,水裡馬咬,地裡馬踹,空中斷腳,洞中喝水”。頭上右太陽是拴柱的命夠苦的,這娃好可憐。
第一十五章 災厄再次降臨(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