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抹夕照(1 / 1)

楊文對他父親的印象,不論走到哪裡,何時提及,就像他老家北方人手中的剪紙,永遠浮現在腦海中的就是夕照中一個背光的黑影:三個男人,騎著高頭大馬,中間一個略微超前一步,背刻意地伸直,後邊兩個各背一桿槍。   這就是威風凜凜的楊幺爺!楊文的父親楊珍是家中最小的兒子,老幺,幾位伯父有了孩子以後,都依著孩子稱他“幺老人”,孩子們都叫他“幺爺”。但是不管是家裡人,還是外人,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這位“幺老人”竟然有一天有這麼一副派頭。   楊文之所以呈現這幅畫麵,是因為他最崇拜的就是父親這個武赳赳的形象。靠目睹父親進村的在場人轉述,聽住在營上的二伯來家喝酒時的描述,還有母親零零碎碎的回憶,大伯三伯聊天時提到的片段,他勾勒出了這個剪影的輪廓。   父親年少離家,上到距家較近且軍政治理上幾乎視為一體的雲南,尋找生存空間。正逢走馬上任的雲貴總督的李經羲挖來蔡鍔、李根源、羅佩金、顧品珍、唐繼堯等一批留日士官生執教雲南講武堂,徹底顛覆了這個“晚清學子”的認知,而且還賦予他具有將信仰付諸行動的膽量。   1911年10月“重九起義”,父親負傷,昆明無人長期護理,首次折返家中,母親腹中懷著大哥楊創。   當母親懷著二姐楊新之時,1915年12月雲南“護國軍”大旗樹立,父親又奔赴戰場,殺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知,被馱回昆明。6月隨著京城袁府喪鐘敲響,戰事戛然而止,父親二度送回家中療養,   8月路上,接戰友書信,讀到蔡將軍病入膏肓,送往東洋急救,還不忘囑咐羅將軍“我統率滇之護國軍第一軍在川戰陣亡及出力人員,懇飭羅佩金等核實呈請恤獎,以昭公允,鍔以短命,未能盡力為民國,應為薄葬。”不禁潸然淚下。   楊文出生前的一年,1916年1月黔係軍閥劉顯世在兩個外甥王伯群、王文華支持下宣布貴州獨立,加入蔡鍔領導的護國軍,取得勝利,成為“再造共和”的民國功臣。6月袁世凱猝死,11月蔡鍔病世。黎元洪繼任民國大總統,段祺瑞任總理掌實權,北洋政府成為中心,任命劉顯世任GZ省高官、督軍(都督),整編黔軍為“暫編貴州陸軍”,王文華任第一師師長。黔籍日本士官學校留日生何應欽、王繩祖、李毓華、穀正倫、朱紹良、張春圃六人加入黔軍。   1917年楊文出生,段祺瑞擊潰張勛,但拒不接受《中華民國臨時約法》,孫中山在廣州號令南方軍閥進行“護法戰爭”。何應欽被劉顯世任為貴州陸軍講武學校校長,胞弟何輯五考上貴州陸軍講武學校第2期學員,王文華將胞妹王文湘嫁何應欽,王家烈手下何知重柏輝章就讀貴州陸軍講武學校。7月滇軍唐繼堯、黔軍劉顯世為打出“滇黔靖國軍”護法旗號,總部設貴州畢節,分別任總司令、副總司令,王文華為“靖國黔軍總司令”,入川北伐,何應欽任第一支隊參謀長、袁祖銘任第二支隊隊長。護法戰爭,戴勘戰死,王家烈轉為其手下周西成的師長。滇黔靖國軍,控製四川。   父親第三次被戰友冒死從四川戰場抬下來以後,已到了不得不由專人護送徹底告別昆明的地步。這是幾位伯父和母親最後一次見他身著戎裝。桑老伯也正式宣布,以戰士的身體檢測衡量,他報廢了。   楊文1歲,1918年唐繼堯派靖國軍第八軍軍長葉荃入陜對峙皖係軍閥,9月唐繼堯在重慶開“五省(川滇黔鄂豫)聯軍會議”,出任五省聯軍總司令,後加湘閩陜加入為八省聯軍。戰功卓著但又日益驕橫的袁祖銘未能升任黔軍第二師師長,被王文華調任黔軍總司令部總參議,從而懷恨在心。   楊文2歲,1919年京城學生掀起“五四運動”愛國熱潮,王文華與妻子劉從淑之子王重光1918年夭折,王文華執意納省城記者段小菊為妾,劉從淑喪子之痛未愈,丈夫又移情別戀,遂吞鴉片自尋短路。王文華“民八事變”開始逼迫舅父劉顯世交權。   1921年楊文4歲,王文華“民九事變”奪取舅父劉顯世大權,劉顯世辭滇黔聯軍副總司令、GZ省長二職回老家。此時的上海,中共成立,並召開“一大”,而袁祖銘的表弟何厚光的結義兄弟、隨從副官張俊民在上海刺殺孫中山賞識的“北伐中堅,西南砥柱”“西南後起之秀”中國國民黨軍事委員會常務委員王文華,何應欽、穀正倫開始問鼎貴州軍政大權。   楊文懂事以後才聽母親說,那兩個警衛隻作了短暫停留,搭手把家中的一切安頓妥當後就離開了。父親的很多事,母親是聽他們倆那裡獲悉的。   接下來父親調養了很長的時間,將近大半年,很多活兒還是靠幾位伯父打理。伯父們也都習以為常了,父親出門當兵這麼多年都是這麼過來的。   楊文從沒有聽到父親哼哼唧唧,最多見到母親娘家人藥鋪裡的坐堂大夫桑老伯經常挎著藥箱出入家中,後來他才明白大夫親自登門的原因。   好在母親王珍家有一支世代學醫,都有飄洋過海去學西醫的,那一支娘家人出了許多名醫,在本地口碑極佳。桑家也是祖孫三代跟著王家藥鋪打拚的忠臣,掛出去的都是金字招牌。   楊文從小就熟悉這位桑老伯,桑老伯有時候來家給父親看病,還把兒子桑華帶來。楊家三兄弟帶著桑華下河摸魚,設網逮鳥,投石彈、打水漂,漫山遍野瘋跑,不到桑老伯扯著嗓子喊回家是不會知道時辰的。通常是桑老伯親自抓桑華,桑華磨磨蹭蹭挪著步,桑老伯在後邊兒給他揪滿身的刺。   楊文父親家幾兄弟感情篤厚,伯父們隔三岔五就來探望。休養了差不多一年,已無大礙,伯父們才漸漸減少了頻率。甚至還說等父親好了,讓他架勢開課,重的就先不用乾,乾點輕巧的。   伯父們是很了解他父親這個小老弟的。在他們眾多兄弟中,就這位幺老人水平最高。書讀得好,學問紮實,是唯一憑本事考上正規學堂的人,更厲害的是他隨軍多年,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在外麵還請不到這樣的先生。   的確,父親楊珍從小就文武都能來,文可以到手不釋卷,武可以到拳不離手。他天生膽大心細,看問題一針見血,處理事情快刀斬亂麻,一副冷峻的皮囊之下包裹著一個敢於冒險挑戰的魂魄。年輕時代就喜歡結交行伍之人,到處拜師學藝。   所以當他解甲歸田之後,幾位兄長合計了一下,準備把孩子的教學托付給他。弟子不少,楊門一族共有十六個子弟。女孩排除在外,父親家兄弟幾個的兒子以出生先後排序。楊文家占五個,老二楊新是女孩不算數。   大伯行事周全,選了冬天臘月殺年豬的日子,出麵邀約胞弟們到家中吃殺豬飯,在自家大院子裡擺了兩大桌,長輩一桌,晚輩一桌。   說是兩桌,實際上就是兩大鍋。三墩大石頭墊高一口大鐵鍋,用鬆林裡找的含油很重的鬆針挽成的“草繞枝”,加上鬆果,點燃乾柴,燒開水等著大龍骨下鍋熬高湯,然後肉片、內臟、蔬菜、豆腐、餌塊粑直往大火鍋裡下,就著一個辣子麵、香蔥、芫荽、醬油調的蘸水,那叫一個爽!   父親楊珍趁著吃“刨湯肉”大夥兒都在,主動跟兄長們商量開辦私塾的事。楊文隱約感覺到其實父親心裡也焦著他們哥仨的學業。大哥楊創坐他左邊,堂兄楊炳坐他右邊,兩人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嚇唬楊文這下可有好日子過了!   楊創說:“你爹要開始收拾你了!”   楊炳接著又說:“幺爺要開始收拾你了!”   楊文白了他倆一眼:“聽見了嗎,是十六弟兄,你倆一樣要被收拾!”楊文年紀雖小,腦子卻很清醒,反應快,絕對不吃啞巴虧。   小輩們一邊大快朵頤,一邊豎著耳朵聽到大人們選定楊文家住的老祖屋當學堂,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分攤出資,二伯拍著胸脯說每年捐多少多少斤穀子出來當作口糧,大伯家出多少筆墨紙硯,三伯家拚湊多少桌椅板凳,連他母親和伯母們都連連保證每年帶著閨女們多養幾頭豬,多喂幾隻雞,多縫製幾件衣裳,貼補學堂。   楊文記得當時父親是相當高興的,首先是受到家族如此的信任,那是對他人品的肯定;其次是不但能教育自己子女,而且能培養宗族子弟成才,無疑是件光宗耀祖的大好事。父親話不多,最後隻是起身乾脆利索大喊了一聲“好”,端起一大碗米酒,一飲而盡,顧不得眾人勸他別喝。   當天夜裡回到家中,楊文就見父親挑燈夜戰,勾勾畫畫,時不時還谘詢一下母親:“夫人覺得添加這個科目如何?”“夫人覺得定什麼時辰合適?”“夫人覺得定這個篇目如何?”   一連幾天,楊文夜裡躺著聽見父母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對著話,白天就見父親抄抄寫寫,從東方發白直至夕陽西下。父親提筆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麵上,有時長長地折在板壁上,跟那個騎高頭大馬的剪影迥然不同。他穿著布衫,清瘦,母親給他修剪的頭發短短的,影子上看起來都梳得光溜齊整。看不出是個扛槍打仗的,倒真有點教書先生文縐縐的味道了。   這一年的春節,楊家老老小小都在老祖屋大堂的家神牌位前上香。楊文大伯作為司儀,他們弟兄十六人從大到小魚貫而入,四人一排,分列四行,恭恭敬敬給端坐大堂“天地君親師位”前的父親磕了三個響頭,行拜師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