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章 春色很美,不如歸去(1 / 1)

蕩魄山上,沒有滿山的桃花。   不過正是早春時節,草長鶯飛,百花爭艷,依然漫山遍野都是草籽和野花的香味。   破舊道觀的簷下,一隻燕子正在辛勤地銜泥築巢。   時值清晨。   朝陽初升,萬物始發,生機勃勃。   陶老道卻走到了人生的盡頭。   “你這逆徒,有什麼好悲傷的?”陶老道笑罵道,“生老病死,都是大道的一部分。為師一輩子修道,雖然沒能修出什麼驚天動地的道果,但到了這時,也還是能夠以身歸於大道之中,為師甚是欣慰啊。你也應該替為師感到高興才是!”   杜祐謙依然悲傷難抑,沒有開口,他怕自己一開口,嗓音都會帶著哭腔。   “你看你,也是八十多,快九十歲的人了,哭哭啼啼的,你好意思嗎?等我死後,你把我埋在道觀後麵,有空了就散步過來看看我,心情好的時候就彈首琴曲給我聽,這就足夠了。”   杜祐謙低頭說:“是,師父,我會去好好學習彈琴的。”   “學什麼?有什麼好學的。琴為心聲,伱認真彈就是了,我若泉下有知,自然聽得懂,不需要你浪費時間學太多技巧。”陶老道的語氣,始終是疲憊中帶著點歡快,似乎他不是正走向死亡,而是打工人終於加完班能夠回家了。   “是,師父。”   陶老道又招招手,“你過來。”   杜祐謙依言往前走了幾步。   “這個給你。”陶老道從寬大的衣袖裡,抖出一枚小小的玉簡。   杜祐謙接過,有些疑惑,“這是……”   “你不是喜歡那些煉丹、陣法的東西麼,”陶老道笑道,“我之前還剩了點宗門貢獻,現在反正到這時候了,留著也沒用了,乾脆給你兌換點。”   “你呀,修為好久都沒有長進了吧。”   杜祐謙強忍著眼淚,“是,我到了練氣五層之後,就難有寸進了。”   陶老道微微嘆息,“算了,都是命。我也看開了,以後的日子,你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吧。你喜好研究煉丹,陣法,就去研究你的。自己開心就好。咱們修道啊,修的是一個順心意。若是不能順自己的心意,那還修什麼道?不如回家種田養豬去。”   杜祐謙抿著嘴,良久沒有做聲。   他怕自己一開口,就泣不成聲。   巨大的悲傷,幾乎淹沒了他。   三十二年……不到三十三年。   這是他和陶老道相處的時光。   幾乎就是凡人與父母一輩子相處的時間。   說來也怪,雖然成了陶老道的徒弟,而且就居住在同一個道觀裡。   可他與陶老道說過的話,著實不多。   陶老道除了傳授課業之外,幾乎從不找他說話。   他除了每日請安之外,也不會去找陶老道。   兩人就像合租在同一個屋簷下的熟悉的陌生人,保持著禮貌而克製的接觸。   按理說,這樣淡漠的相處,不應該有什麼深厚的感情,或是值得回憶的片段。   但杜祐謙現在想來,卻滿滿的全都是一些雖平淡、卻彌足珍貴的短短對話,都是似乎無情、其實滿懷關心的小細節。   他緊緊的攥著玉簡,過了半晌才說:“是,師父,我會自己過好的。朝聞道,兮死可矣,師父您帶我領略了大道,雖然隻是大道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側麵和細節,卻也已經有足夠的風光讓我沉迷和驚嘆。謝謝,師父!”   “是麼,你這麼想麼。那就好,那就好。”陶老道頗感欣慰的樣子。   說完,他轉身看著簷下築巢的燕子。   過了許久,他似乎才發現杜祐謙還在原地,皺眉說,“還在這乾嘛?我話說完了,這裡不需要你伺候了,你回吧。留給你的東西,我都放在我屋裡,晚點你自己去拿。”   “師父,我陪你站一會,春色很美。”   “是啊。”陶老道轉頭向遠方看了看,朝陽將他的麵頰和睫毛染了一層橘紅,他的瞳孔則似是鍍了一層淡金。   他用近乎詠嘆的語氣說,“春色真美。我這兩百年,潛心修煉,錯過了多少良辰美景啊……”   無聲無息間,那隻失蹤了幾個月的猴子突然出現,慢慢直立走到了陶老道身邊。   陶老道摸了摸它的腦袋。   它站起來,幾乎到了陶老道的肩膀高,看似並不強壯的身體裡,其實蘊藏了爆炸性的力量。   杜祐謙驚呆了。   在它身上,杜祐謙竟然感到巨大的壓迫感,差點都沒法站直了。   之前幾個月,它是躲起來修煉了?還是吃了什麼靈丹妙藥。   這樣的威壓,證明這死猴子已經晉升了築基境!   “終於成了?也好,”摸著猴子的腦袋,陶老道笑道,“以後我不在了,還有這猴兒保護你。”   陶老道眼裡帶著笑意,彎腰看著猴子的眼睛,“猴兒,以後你得保護好我的徒弟,明白嗎?”   猴子連不迭地點點頭。   它那充滿哀傷的眼神讓人毫不懷疑,它有著和人類一樣的情感,絕非一頭畜生。   “行了,你們都走開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陶老道緩緩坐下。   猴兒扭了扭,雖然目光有不舍,一步三回頭,但還是服從地離開道觀,走向山林中。   杜祐謙沉默一會,也轉身回屋。   他突然想到,直到現在,陶老道還沒有告訴他,是什麼時候,什麼場合見過他的前世身——佑德公杜祐謙。   不過,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其實也不重要了。   上一世的交集,又怎比得上這一世的師徒緣分呢。   “回來了。”龍茹真抬頭看了他一眼,繼續埋頭縫衣。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覺得不對,又抬頭看了一眼,隻見杜祐謙臉上掛滿淚水,無聲地悲傷著。   “英哥,你怎麼了?”龍茹真忙放下手裡的活計,過去抱住丈夫。   “沒什麼。”杜祐謙搖搖頭。   龍茹真像是明白了什麼,也沒再說話,隻是溫柔地輕輕拍他。   過一會兒,又將他慢慢放倒,將他的頭枕在自己的大腿上,輕輕哼著不知名的小曲。   杜祐謙有印象,幾十年前,廖磊中還是一個繈褓中的嬰兒時,龍茹真就經常這樣抱著那孩子,哼著這段小曲,哄廖磊中入睡。   人生果然是一個輪回。   杜祐謙如是想著。   次日,杜祐謙來到屋外,發現陶老道還坐在原地。   隻是已經沒有了氣息。   他的麵孔,迎著太陽升起的方向。   臉上的微笑,宛如生前。   杜祐謙沉默地葬了老道。   下葬時,那猴兒也來了。   葬禮簡單樸素,幾乎沒有儀式,隻有杜祐謙帶著龍茹真在墓前,彈了一曲琴曲,致了哀思。   猴兒在墳墓前住了一年,在某一天,忽然就不見了。   杜祐謙猜測,大概是因為老道不在了,它也不想繼續住在觀裡,以免睹物思人。   不過,杜祐謙知道,如果自己遇到了危險,它一定會來幫忙的。   他堅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