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他最後一次回來公司,給同事們打卡了。 他打開公文包,特製的,裡麵並不放文件也不放便攜打字機。公文包裡的空間,被分成了三層,每層三十個,總共就是九十個小方格子。每一個方格子裡麵,都是一根乳膠質地的套子。 套子長長的,手指差不多長,也跟手指差不多粗。套子的尖端,用微雕技術刻上了這個部門每一個人的指紋;而每一根套子,他都整齊地放在了一個格子裡,每一個格子上,都有對應的名字,都是他的同事。 他有十一根手指,是,畸形的。媽媽養大他的這麼多年裡,每當看見他的手,都會愧疚地低垂下頭。她說,早知道就不該在懷著他的時候,在老家的院子裡種了一根竹子。老人家說,就是因為種了那根竹子,他的手掌上才會被多種了一根手指。 但正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多了一根手指,也讓他多了一秒鐘的能耐。他一次性能給自己套上十一個同事的指紋手套,每一次換手套都能多給一個同事打卡簽到,這就意味著他的打卡效率天生地就比其他職業打卡人高10%。 是的,他是個職業打卡人,專門給公司工廠裡的員工和打工仔們打卡簽到的。 你要問為什麼會有這種職業產生?那答案當然就是有需求,就有市場。第三十次工業革命之後,企業的管理水平和技術也水漲船高。那些幫老板看管員工的吏部員工們,想出來的鬼點子一個比一個絕情薄恨,自然而然地,下麵的人也就運營而生出諸如職業打卡人這樣的職業出來。 他回想起第一天上班,跟著師傅學打卡的日子。那時候還是用打卡機的,不是指紋。“打卡”這個詞,在最早的時候,是真的有一張“卡”的。他也很難向現在的年輕後輩們解釋那張卡是長什麼樣的——年月日,上班下班,按照時間畫成許多格子,將這樣的卡,插在一個和鬧鐘縫合在一起的凹槽機裡,卡擦或者叮一聲,機子就會自動在某月某日上班這個格子裡,自動蓋上一個印章。 “情形就好像在茶樓飲茶,點心端上來之後,侍應會在點心卡上給你蓋章一樣。”他的師傅用了另一種年輕人聞所未聞的東西,來解釋這一種年輕人無法想像的東西。 在遠東的某些城市裡,盛行一些從早上吃到中午的,供閑人打發時間,又供一家人團聚天倫的餐廳。在這些餐廳裡,食客們大抵會叫一壺茶,配上一籠兩籠的,用蒸汽大力蒸熟的點心(dimsum)。遠東著實是強大得難以匹及的超級大國,在我們金花國,蒸汽這麼寶貴的動力都被商人們迫不及待地拿去推動驢車或者拖拉機,而遠東的人已經財大氣粗到拿蒸汽蒸點心了。蒸汽,那可是蒸汽啊!文明的象征,工業的先驅!遠東人甚至把蒸汽放在一個個手推車子裡,讓蒸汽時刻保持著點心的新鮮滾熱焫(普通話讀音ruò,粵語讀音naat3,意為燒、熱、燙)! 至於點心卡,就是在這樣的餐廳裡吃飯的時候,你向那些推著蒸汽車子並不斷喊著“吾似貓,吾似狗,師奶吟得很”的點心大媽要來點心,她們將點心籠子放在你桌麵上之後,再根據點心的價格,在點心卡的“小點”、“中點”、“大點”等相應級別的格子裡蓋章——當然,這也是老黃歷了,現在的點心等級,一般最少都是從“精點”起跳,“超點”、“美點”、“極點”層層壓迫而來,茶客們沒有會計的對賬能力,也很難記得請一籠蝦餃和一籠鳳爪到底是多少錢。總之到結賬的時候,收銀佬隻要數相應的蓋章數量,就知道該收多少。 老師傅覺得,用點心卡來形容打卡機的卡,已經相當貼切了。 但是,那畢竟是遠東的有錢人才享受過的上等生活。那種要從早上開始,持續到中午,一盅兩件地加一份報紙,就消磨掉一個人半天時間的餐廳,在金花國這樣的窮苦之地,是經營不下去的。更何況,哪怕是在遠東,現在也已經改進了點餐的方法。那些裝滿蒸汽的手推車,被指會燙傷不聽話到處亂跑的熊孩子,存在嚴重安全隱患,也已經被取締了;同時他們也不再用點心卡,所有食客都在菜單上畫勾,最後由打字機敲出工整又漂亮的賬單。 點心卡和打卡機,都一起被這個時代淘汰了。 同樣被淘汰的,還有他。 他當然不是隻會用打卡機來打卡,這樣子的話他根本不可能做到今時今日這個級別的專職打卡員。 因為多擁有一根手指,所以他可以比其他職業打卡人時間要稍微充裕一點點。但他從來不會因為自己可以更快十分鐘而晚到十分鐘,和所有敬業的打卡人一樣,他總是比普通員工提前到崗,八點半,他就開始了——太早也不行,這樣公司的管理層或者吏部那幫人是不肯信的。 其實他也從來沒有想明白,打卡的意義到在哪裡。不管是以前的工廠,還是現在的寫字樓。每個人在自己的崗位上,要做什麼,每天要出來些什麼結果,上司都是一清二楚,心知肚明的。假如誰偷懶摸魚沒有完成,那即便他準時打了卡,並且一天都坐在辦公室裡,也是於事無補的;相反,假如一個人把事情都做好了,晚了那麼幾分鐘,和早走那麼幾分鐘,又有什麼乾係呢? 他真的看見過他所在那個部門的同事們,因為前一天晚上加班加到太晚了,錯過了下班打卡的時間點,居然被公司根據規則,下班的時候沒打卡一律當做早退。 對,因為加班太晚,所以當做早退。 他也大概是因為這樣的事,才從本來的工作中抽調出來,打那以後專門為整個部門的所有同事打卡。這是部門老大默許的,老大會幫忙掩護,因為他也不妥吏部。 但到今天為止了。明天開始,吏部的人將全麵更新最新一代的打卡機,不僅需要指紋,還要掃描眼球。他曾經對老大說,眼球也可以做,隻不過需要點時間,一個月,一個月之內大家先保持準時打卡。一個月之後,他就可以恢復幫大家打卡。但老大說,沒用的,除了指紋和眼球,他們還要裝監控攝魂器,每當有人打卡的時候,攝魂器就會對準打卡器拍一張照片。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難道你還要不停更換我們幾十人的皮套,來回在那打卡嗎?” “也不是不行,再多給點時間我去做皮套的話……” “算了。” 老大終歸拗不過吏部,妥協了。老大跟大夥兒們說,以後加班,記得先打了下班的卡,再回來乾活;如果通宵了,第二天早上也要記得打上班的卡,不要誤了事。 然後,他就被炒魷魚了。 然後,和所有失業的人一樣,和幾個月之前的亞瑟一樣,他漫無目的地,上了一臺沙丁魚罐頭,然後又漫無目的地下了車,再漫無目的地來到動物園。 他被一個長得很漂亮又很溫柔,又不管是看上去還是聽起來還是感覺上都很大的大姐姐,連哄帶騙地去到一個空蕩蕩的房間裡,找到一份新的工作。 他在合同上簽字的時候,腦子裡還是一片懵的。他隻知道,簽下名之後,就能重新找到工作,並且有工資了。而且,這份工作看上去比之前的要輕鬆。 他簽了,然後身體開始變成透明;十一根手指都還不夠,他像美少女戰士一樣,發光,輪廓變得模糊,然後開始變幻,長出了很多細長、像他之前戴過的那些橡膠套子一樣的細長突觸。 等他恢復意識的時候,他發現了自己真的根據合同上所說的那樣,變成了一隻動物,一隻水母。 當然,他不知道這種水母的正式名稱,叫箱型水母。 他現在有很多手指,如果還在上一家公司上班,隻需要一秒鐘,一秒鐘就可以給全部門人打卡了。他這樣想著。
一十、打卡與箱型水母(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