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你是爬格子人?那是什麼意思?” 亞瑟對著眼前這個有點魂不守舍,左盯右看的人有點不是很放心,尤其是他頻頻地看向多莉。 “你是職業跳房子的選手?” “亞瑟少爺!”多莉輕拍了亞瑟的腦袋,然後向那個人道歉。“對不起,我家亞瑟少爺還小,不懂事。亞瑟少爺,爬格子是作家的謙稱。” “作家?” “讀書的時候,在學院裡寫作文的話,不是都在格子簿上麵填寫的嗎?在工業革命之前,人類還沒有打字機,作家也都是一樣在這種格子的紙上麵寫作的。所以他們都謙虛地稱自己為‘爬格子的’,你不要這麼沒禮貌。” “抱歉,我真的不懂!”亞瑟也狠狠地給作家鞠了一躬。 “沒事沒事,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而且——我真不敢說自己是個作家,不敢,不敢。” “你是不是太謙虛了點?” “真的不是謙虛,園長先生。一個人說他是個律師,那他就是靠法律來混吃的吧;一個人說自己是醫生,那他也得是靠行醫來混吃對吧。但我說我是個作家,那——” “呃,這個,我們都懂。” “是吧,靠寫作養活自己,很難的啦,幾乎不可能的。所以我哪裡好意思跟別人說自己是個作家?” “那你以前除了爬格子之外,還做什麼?上班嗎?還是種莊稼?” “都沒有。其實寫作真的很花時間的,想要寫好的作品,你想一邊做其他事情一邊兼職寫,那是不可能的好嗎。” “所以——你寫出好作品來了?” “我當然覺得好,隻不過,它們就賣不出好價錢。” “嗯……” 亞瑟和多莉陷入了沉默。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所以嘛——”作家嘆了口氣。“我不想每次提起這些,又隻能陷入‘不暢銷的到底算不算好作品’和‘如果是好作品那為什麼不暢銷’之類的爭論之中。所以我越來越不喜歡跟別人說自己是作家。” “不是,作家老師,不是這樣的,我們完全沒有那個意思。我不能說我懂這種感覺,但我絕對支持任何一個敢堅持自己夢想的人。” “謝謝。” “所以,既然你堅持夢想,又為什麼願意來動物園打工呢?” “我說出來不知道你們懂不懂——最近兩年,我發現采風工作越來越難了。” “踩風?”亞瑟不懂這方麵的事,還以為他在說什麼魔法故事。“風係魔法師嗎?” “亞瑟少爺!” “沒事的,女士。園長先生,采風呢,就是一種觀測,收集,還有分析。你以為的作家,是不是每天都坐在家裡,對著打字機,一天一天地敲啊敲,敲到背都駝了,腰也彎了,每天敲八千字,一萬字,不停地敲,是這樣嗎?” “你都這樣說了,那肯定是……不對,那肯定不是這樣的咯?”亞瑟也不是真的傻到那種程度。 “正常來講,我每個禮拜都要花個兩三天,多的話可能三四天,在外麵。隨便什麼地方都好,餐廳,有軌電車,車站,公園,醫院,還有紅樓——” “等一下!夠了!”多莉立即紅著臉打斷了他的話。“說到這裡就夠了,我們知道你什麼地方都去。” “不好意思啊,說得入神了,都忘了女士在場。不過你們放心,我沒有做過違反金花國法律的是,我在那裡,和那些姐姐們什麼都沒做——我隻是拿著本子,問她們話,然後記錄下來。不止是她們,我去這些地方做的都是類似的事,拿著本子,對著一個人就開始臨摹。” “臨摹?” “嗯,這隻是我個人的說法,挪用了一下美術家們的話。我就是對著一個人,觀察他,然後在本子裡,用文字將他畫下來。” “用文字——畫——下來。”亞瑟跟著他重復了最後那句話,如果他還是個小學生,在國文卷子裡寫出這樣的句子,肯定要被老師狠狠地批評。 “畫,就像這樣,我其中一幅作品,你聽聽:‘頭是圓的,眼耳口鼻隻占了其中不到一半的位置,顯得整張臉都相當的闊綽,富有豪宅空蕩蕩的韻味。’這就是不記得什麼時候,在一家餐廳給一個很富態的女士作的寫生,當然啦,她並不知道我這樣做了,我隻是在寫——” “你偷拍嘢!” “偷——我……”作家頓時露出窘態。“這也算偷嗎?” “我開玩笑的啦。”亞瑟擺擺手。“我隻是想說,你寫的,已經能讓我想到那位女士的尊容了,沒別的意思,你繼續。” “沒得繼續了啊。”作家嘆了口氣。“以前,在各種地方,可以看到不同的人。但是現在不行了。” “現在沒人了嗎?” “人少了確實是一個問題,我問過了一些朋友,他們說可能是因為現在的人上班時間越來越長,能在外麵亂晃被我逮著的機會越來越少了。不過,這還不是最要命的。” 亞瑟這回沒有插嘴,認認真真地聽著。 “最要命的是,這兩年人們的表情、神態漸趨相同了。大夥兒們在大街上,走路越來越快,麵孔越來越像一塊發黴的砧板。上麵有水漬,有刀痕,甚至可能有青苔,但他們都不介意,依舊板著臉,去迎接那些甩在他們臉上的鹹魚、臭肉。以前在一個餐廳裡點一杯檸檬茶,能寫十個人的寫生;現在,把雞多士和紅豆冰都吃完了,看到的人都還是一個模子裡扣出來的,工廠裡流水線嘩啦啦吐出來一個樣的。” “怎樣的?” “公司三文治斎啡打包,快。” “想不到一個作家為了收集素材還要乾這麼多事情,我以為你們隻需要坐在家裡編故事就可以了。” “那哪能行!讀者會罵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說不真實,假的,亂編。” “小說不能是假的嗎?”亞瑟困惑不已。“我看新聞都是假的呢!” “沒辦法,我們編小說的,總被要求要有邏輯;而現實裡發生的一切,卻毫無屁道理。你剛剛說,新聞也是假的?是啊,聽同行們說,現在是有這樣的趨勢。我們這些當作家的到處寫生,他們那些做記者的坐在家裡編東西,也是夠奇怪的。” 亞瑟看向多莉,仿佛在跟她說:“這樣的理由夠正經了吧,他的職業生涯遭到嚴重危機了。” “是因為檸黨和乳黨。”多莉的眼神在向亞瑟肯定。 “那麼,作家老師,我還是要多嘴問一句,你說外麵沒有素材給你寫生了,那難道動物園就有了嗎?” “有啊,我在這裡找到了以前那種感覺。” “嗯——是因為這裡歡聲笑語的?” “不,我猜可能是因為,你們這兒朝九晚六,每周隻工作五天吧。” 亞瑟使勁地點著頭,大力地贊同他的話,然後開了一張合同出來。“以後你也可以朝九晚五了。” “作家隻有在死了之後才會停止創作的。”作家解釋道:“哪怕是睡著的時候,我們也依然在造夢哦。” 他笑著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後變成了一隻蜜蜂。他的職責似乎和以前沒有變,他將見過的所有繁華帶回來,填在格子裡,將每一個格子填滿,然後不問回報地被人擷取甜蜜和營養。 “亞瑟少爺,這個國家還是有救的。” 多莉打開窗戶,讓蜜蜂嗡嗡地飛到外麵,那裡有花。
三十五、填格子人與蜜蜂巢(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