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篝火燃洞燕,飛蝗別驚鴉(1 / 1)

布姑繡夏於半空之中攔住了黑蓮羽下落的勢頭。她自己本就遍體鱗傷,體力嚴重透支,隻能勉強牽著束帶控製角度,將黑蓮羽拽入崖洞。   至此便已是極限,她隻覺得雙腿一軟,再也控製不住平衡,與斜摔進洞的黑蓮羽砸在了一處,頓覺喉頭一甜,猛噴一口鮮血,竟然昏死了過去。   -----------------   也不知過了多久,布姑繡夏疲倦地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火,映在巖壁上恍惚跳動著的篝火。   “天黑了!石楠……”   “唔!”她掙紮著想要起身,之前墜崖,被洞燕圍攻,落水,接連幾番險些丟了性命,根本沒顧得上查看身上的傷勢如何,如今隻一翻身,竟痛得她抽搐了好一陣。   “飛蝗院,你身上都被刮啄得爛了,還真難得怎樣把這漂亮臉蛋兒護得周全。哼!女人而已!”   篝火旁的陰影裡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把布姑繡夏的神經喚醒。   “黑蓮羽!”布姑繡夏貼地打一個骨碌,單膝跪地,雙手虛握與眉眼平齊,擺出了防禦姿勢。   黑蓮羽沒有理會,背對著她坐在篝火的另一頭,肩上的軟甲卸下擺在一旁,上衣褪去了半邊,露出雪白的肩膀。那肩上有兩枚弩箭還猙獰地釘著,在火光的晃動下不住地滴血,浸透了草草纏裹的紗布。   “你要是還有力氣,不如過來幫我把這兩隻弩箭拔掉……”   布姑繡夏沒有動,冷冷地說:“我憑什麼要幫你!”   “哼!我現在不是你的敵人。”黑蓮羽轉過頭,臉上依然罩著麵紗,看不清表情。“要殺你,你早死多時了!”   “你今天已經救了我一次,不過……別指望我把你當恩人一樣看待。”黑蓮羽接著說。“我現在不是你的敵人,但也絕不是你的朋友!這兩隻弩箭有毒,恐怕我活不過今晚……幫我拔了它,讓我把自己收拾得體麵些,好上路!”   布姑繡夏站起身來,向洞外望。   天已黑盡,雲也散了,一抹殘月斜斜鉤在天上,襯托得滿天星辰更加迷幻。   崖下不遠處,有幾處燈火閃爍,看方位,是土城圍子的城角風燈。   “石楠今晚不會死,魏都統要看你們的戲,不差這一夜的……”黑蓮羽伸手扯下麵紗,一把丟進火中,燒了。   布姑繡夏聞聲把目光收回,正與黑蓮羽四目相對,突然見她卸去麵紗,不禁心中一悸。   想不到這黑蓮羽竟美艷如此,一席烏黑的長發略過尖小的耳朵,直披身後,將白皙的皮膚襯托得更加嬌嫩,兩顆眸子如月如水,神情恬淡,雖然同為女子,也不禁為之一嘆。   卸去了黑紗罩麵,黑盔護額,讓人很難將如此精致的一張俏麗麵容,與驚鴉院總領旗這個令人聞風喪膽的狠辣殺手聯係起來。隻有她藏在黑發裡的脖頸間的那條傷疤,猙獰駭人,像是整顆頭顱先被砍掉,後又粗糙地縫紉在了一起那樣。無聲訴說著這個女人不平凡的過往。   此刻的黑蓮羽,安靜地坐在篝火旁,柔弱,無助,額角上因為傷痛滲出的汗水更惹人幾分憐惜。   “唉……你不也隻是個女人嗎?”布姑繡夏輕嘆了一聲,坐到了黑蓮羽身旁。一邊查看她肩頭的傷勢,一邊柔聲問:“倒刃六棱弩,好狠……這毒……有解處嗎?”   “廢話少說!我不要你憐我,憫我!隻拔了這兩隻箭出去就好!”黑蓮羽伸手去抓身旁的長刀,又因為牽扯到臂膀,痛得縮了回來,肩頭的傷口噗呲冒出兩股黑血,令她幾乎昏厥,雖然強行克製心神又穩住了,隻身軀還不停地顫抖。   “即是將死,又逞得什麼強!”布姑繡夏見狀一把將她扶住,從袖中扯出兩段白錦疊了幾疊,按在了箭簇根部,“要刀是嗎?給你!”隨後把黑蓮羽的長刀從地上撿起,遞到她口中,命她咬緊。   “這弩箭有六棱六倒刺,拔,隻會卡在骨頭裡越咬越深……要是我的輯裡絲沒斷,還可以勁力拉它透體出去,如今這會兒,隻有以掌擊試試了,你且忍住!”   “且慢!”黑蓮羽吐掉長刀,出聲喝止。   “怎麼,怕了麼?”   “信不過你的掌力而已,用這個!”黑蓮羽從袖中抖出一柄細長的暗器,插在地上。   “這是……黑羽針?”   黑羽針其名為“針”,卻並不細小而尖銳,更像是“錐”或者“釬”,通體烏黑無光,粗如食指,長及三寸有餘,尾部有丸狀鐵封,以方便單手同時抓握多枚擊發。   布姑繡夏握住黑羽針,慢慢抵在一支弩箭的尾端,剛一碰觸,黑蓮羽的肩頭就是一顫,想必疼得厲害。布姑繡夏的手不自覺地竟有些發抖,左手握住右手腕才勉強穩定住了。   “婆婆媽媽的!看準了,隻管釘!”   “多嘴!”   噗——   整隻長針穿過弩箭的傷口,生生頂穿了出去,叮當一聲,弩箭落地。   長針一透,布姑繡夏沒半刻遲疑,攥緊黑羽針鐵封,將其平拔而出。此時若再有猶豫,隻是害人!   “第一根!”這黑蓮羽緊咬銀牙,疼得額頭青筋暴起,冷汗直流,嘴上卻硬得厲害,“再來!”。   這兩支弩箭所傷之處挨得很近,去掉了一支之後,箭洞裡黑血直湧,箭體六棱所割筋肉突兀地往外翻著,讓這第二支箭看得人愈發難以下手,加之黑蓮羽已經呼吸紊亂,肩頭抖得不成樣子,想用長針釘準箭尾都難。   任這女人再怎麼嘴硬,身體也難以支撐的誠實。   “再來!!你……你聽不到嗎……怕什麼!”黑蓮羽脖頸前伸,長發被汗水浸濕遮住了臉頰,隻一雙眼睛瞪的血紅,目光分外猙獰。   “布姑繡夏!我可是來殺你的!不管你叛,還是不叛,都得死!你還下不去手嗎!!”   看來麻兒剪的猜測是對的,犁城都統魏文昭早就對他們三人動了殺心。   “來!”布姑繡夏一手按住黑蓮羽肩頭,反握黑羽針,一插一拔,乾凈利落,終於將第二支弩箭頂了出去。   黑蓮羽身子一軟,仰麵栽倒,布姑繡夏連忙挺身把她迎入懷中接住。   “謝謝……”   布姑繡夏扯下自己的罩衣鋪在地上,讓黑蓮羽躺在上麵,無意中碰到她的額頭,已經發起了高燒,身上卻冷得像冰。   她轉身來到篝火旁,想添些木柴,讓洞裡暖和些。卻忽然發現,這篝火旁的“柴堆”非樹非木,竟是一隻隻接近碳化了的洞燕!左一團右一堆交疊著燒焦在地上,足有兩掌來厚!   布姑繡夏抬頭看向洞頂,那原本擠擠挨挨的燕群已經難覓蹤跡,恐怕都死在了這裡。   “你——殺業太重!太重了!”   “哈哈……兩個殺手……談殺業重不重?”黑蓮羽單手支在額頭上,半遮著眼睛笑問。“犁城密軍五門五院裡過的這十年,還容得著誰去悲天憐地,心疼鳥雀?等著在你我身上啄食的人,可還少些?殺業?嗬嗬……我燃盡這整洞燕雀的招法就叫黑蓮業火,是度了它們!”   黑蓮羽躺在地上,手腳時不時抽搐,臉色慘白,傷口的血越湧越多,卻半滴也不能凝,把布姑繡夏剛剛為她包裹好的層層繃布盡數沁透。“燃起這黑蓮業火的硝磺油,還是你飛蝗院今夏采來的,這業火……你也有份……”   “你瘋了……”   “瘋了……嗬嗬……我早就該瘋了!”她呼呼喘著粗氣,往乾啞的嗓子裡猛地吞咽了一會,卻早已燒得沒有口水可咽。   “布姑繡夏……繡夏!你來,到我身邊來……我要告訴你十年前土城圍子裡的瘋話……你一定以為,十年前,你,麻兒剪,石楠辦了件大事,對不對?其實,你們辦了一件大——錯——事!殺……錯了人……還他媽一殺殺了整條十字街!!所有人……十字街所有人……”黑蓮羽兩眼上翻,時昏時醒,斷斷續續地說著,“殺業……殺業太重……瘋了……嗬嗬嗬嗬……”   “殺錯人?!”布姑繡夏心中一驚。   -----------------   十年前,石楠任犁城皂役,巡夜時在城中玄天老廟藏經閣抓了一個詭異的盜殺案嫌犯。此人奇瘦無比,四肢修長,身披夜行衣,內裹腐布纏身,身法奇快。事發老廟中上下僧彌一十三人,盡數被屠,皆死狀可怖,屍身乾癟,無血無傷。   待到石楠領一班快役費勁力氣終於將其製服,查驗身份時,發現這人竟渾身潰爛,白骨盡露,死了多時了!在其隨身背囊中搜得一本經文殘卷,上書文字無人能讀,不知是何來歷。   因案情蹊蹺,殺人手段聞所未聞,石楠將之直報了犁城副都統魏文昭。   隨後,由魏文昭親點石楠密派土城圍,說是已查明線索有此案同黨藏於此城,恐其再以極惡手段傷人,命石楠以土城圍城門軍守備伍長身份密查,一體緝拿,並給了“緝殺自專”的特別手令。   當時,布姑繡夏蒙冤犯案從京師逃到土城圍,隱身綢緞莊中做守鋪夥計,歲整十七,與同樣流落到此的麻兒剪因粥飯之恩相識。   布姑繡夏生得本就倩麗,綢緞莊掌櫃早生色念,但又因其膽小不敢犯。後來,這掌櫃在往京師販運一批綢緞時無意中得知她竟為逃犯,遂以此要挾,一度折磨得她痛不欲生。   這才生出麻兒剪與布姑繡夏密謀設伏,欲暗殺此人的案子來。   二人雖從小都有些家學技藝傍身,麻兒剪嫡傳平津衛王萬石鍛造技藝,擅長鍛打快刀飛剪;布姑繡夏傳家技藝則是餘杭秘傳的八段織錦抽絲。可那時他們兩個對各自所傳所學卻都並不精深,更沒有將其演化成後來的殺招,憑這兩個稚嫩的年輕人想正麵殺人,是比登天。   麻兒剪和布姑繡夏謀劃多日,盯準了綢緞莊掌櫃每晚必然巡視全院貨倉、錢銀、車掛的習慣,在胭脂胡同夾墻車掛處設伏,由布姑繡夏拉輯裡絲布置於此,麻兒剪在暗處策應,巧用杠桿將車轅架做了絞刑架……   哪知等到一切機關布置完畢,入甕之人卻不是那綢緞莊掌櫃,而是身帶犁城副都統官符的魏文昭!   這是布姑繡夏第一次將輯裡絲當作殺人手段,並不知其威力竟可如此之大——沒有如預想中那樣縛住對方脖頸,而是攔腰一斬兩段!   那人斷成兩截兒後還能呼喊,麻兒剪慌忙從埋伏的墻頭躍下,以剪刀補刀,方致其斃命。   麻兒剪驚魂未定,由胡同口脫逃時,被人撞見,隻得佯裝死屍發現者大聲呼喊,企圖蒙混過關。   隨後,被剛下夜值的石楠尋跡識破,連帶布姑繡夏一同落了網……   -----------------   “哼!你是說我沒殺成那該死的綢緞莊的掌櫃,而是無意中替魏大人弄死了個冒牌副都統?”   “哈哈哈哈!綢緞莊掌櫃?你沒殺得了他,是因為那日他早死多時!至於魏文昭,你和麻兒剪殺了個真的!留了個假的!!”   “什麼?!一派胡言!!”   “當日魏文昭有非去十字街胭脂胡同的理由,不料卻中了你們的埋伏,身首異處。而現在這位魏大人……借著你們三個蠢貨所為,順水推舟,成了真大人!你知不知道,在他帶走你們和石楠三人回犁城之後,整條十字街,連同那日的城門守軍,盡數被屠?冤死屈死了的這些人,都要算在你們頭上!這才是你們的業!”   “閉嘴!這十年來,都統大人是怎樣待我們的?包括你,你的驚鴉院!這十年不管魏大人要我們做了什麼,殺了多少人,卻是我們……有生以來過得最好,最安穩的十年……他……”   “唉……信也罷,不信也罷。其中細節隱情,你們三人慢慢參破吧……我與你說這些……又能怎樣呢……”   “隻當是緣分,該與你有這一場相識罷了……”黑蓮羽的神情黯淡下來,偏過頭去,不再說話。   -----------------   “這箭毒……我若有法保你性命,你可願試?”   “當……如何?”   “你毒發時間尚短,應該未至攻心,取刀斬你整臂,也許尚有一線生機。隻是這兩處傷口位置險惡,正在肩胛兩側,離臂而近軀……”   黑蓮羽將頭偏向一側,喃喃說:“不必了……我剛剛說過,隻想拔了這兩支箭羽,把自己收拾的體麵些,好上路……生在這亂世中,我夠了,也厭了。”說到最後,她聲音已細微得幾乎難以分辨。   夜,黑得更加深沉了,黑蓮羽高燒發得愈發猛了些,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半個臂膀已經紫黑,傷口的黑毒像一張恐怖的蛛網慢慢靠向她的胸口。   布姑繡夏到洞內潭中取水給黑蓮羽擦拭乾凈,替她整理好衣襟,抱著黑蓮羽的頭,望著篝火裡劈啪跳躍的火星發呆。   半夜,黑蓮羽在布姑繡夏的懷裡微弱地咳嗽了幾聲,似乎清醒了一些。   “姐姐……替我梳梳頭好嗎?我還是想……死得漂亮些……”她柔柔地說,眼角邊有幾滴晶瑩的淚珠落下,濺到了一隻燒焦的洞燕身上,蒸騰成煙,很快散去了。   “好……”布姑繡夏以指當梳,輕柔地擦過黑蓮羽的長發,“在這世間茍活……我又會死在哪裡呢……希望那時,也有人給我梳一下頭發才好……”   東崖上,朝陽已經攀著山頭掙紮,天快亮了。   “拿上這兩枚黑羽針,權當是個念想了。你走吧……”   布姑繡夏站在洞口,回頭望了一眼,一縱身向崖下躍去。腦海裡留下黑蓮羽勉強擠出的慘淡笑容,一抹黑氣已經攀上了她的脖頸,讓那長長的舊傷顯得更加刺目。   -----------------   殷紅的日光逼退了崖壁上的薄霜,布姑繡夏揮舞兩枚黑羽針交換著釘入山巖,應該要不了多久就會平安降到崖底。   忽聽耳邊隱約傳來黑蓮羽的喊聲,“繡夏……當……麻兒剪……”   那聲音縹緲虛無,如夢似幻,難以聽得真切。   布姑繡夏停住身軀,豎起耳朵仔細辨聽,卻是什麼也不再有了。   一陣山風輕輕吹起,激得她打了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