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薑凡(1 / 1)

仙訣永道 等雞啄米 7674 字 2024-03-16

大泰國內,永定城外,官道之上。   一行人馬徐徐前行,一頭老青牛晃晃悠悠綴在後頭。   青牛背上,隻見一道慵懶至極的青年身影朝天仰躺,嘴上叼著一根光禿禿的木簽子,此刻閉眼安神,似乎早已睡著多時。   前方遠處車馬之中,傳來紛紛談笑之聲。   “王賢弟,日後可要多多來往,別像前幾日似的,鬧出那等笑話,叫福樂掌櫃賺了個眼飽,哈哈!”   一名中年男子的聲音響起,接著是一聲大笑,另一人道:   “正是如此!往年不與世兄們來往,搞得同鄉之人竟不識同鄉之人!那老頭子什麼身份,也敢冒我的名?真是膽大!”   “此言差矣,王賢弟,誰知那人姓名果真與你相同?若非王賢弟明辨是非,怕不是真讓那老窮酸把名給頂了去……”   “哼!憑他也配?他要是真敢冒我的名,莫說是小小福州,就是到了永定城,我也有的是法子讓他消失!”   “賢弟果真手眼通天!”   “這算什麼?倒是黃兄你們幾位,眼力還有待增強,可別讓外人,說福州出來的盡是些眼底子淺薄之輩。”   這話說得相當囂張,另一名中年人頓時為之一滯,片刻後,方才低聲切齒道:   “……王賢弟所說甚是,幸好此番是在福州同鄉客棧之內,倒是沒讓外人知曉了去。”   聲音漸傳漸低。   老青牛上,青年大大打了個哈欠,望著那漸行漸遠的車馬身影,不屑笑出聲來道:“前恭而後倨,莫過於此了。”   青年名為薑凡,乃是大泰境內“太清宗”的七弟子;兩年前方才入宗,如今卻已有了煉氣六層的修為,被太清宗掌門視為絕頂天才、宗門的未來。   不遠處,一道蒼老身影正拄著不知從何而來的木杖,兩步一喘地在前方走著。   “原以為是個範進中舉的戲碼,沒成想算是稀罕事撞上稀罕事,糊塗人碰見糊塗人了,哈哈!”   薑凡哈哈一笑。   沒想到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第一次下山入世,竟然就讓他碰見一出“範進中舉”的好戲。   他原本並非此方世界之人,一次睡夢之中,求仙問道,沒曾想竟然穿越至此。   憑借著不知何來的“乾坤訣”,薑凡的修煉速度一日千裡,修行數十年、如今正打算沖刺築基境的大師兄原本已是宗門支柱,卻在薑凡的光芒之下黯然失色。   前幾日在大泰國都,永定城內,一名老漢看榜時樂極生悲,竟硬生生暈倒在地;虧得幾位同鄉的人打探得,將其扶回同鄉所開的客棧內休養。   不料又過兩日,竟有另一名男子打探上門,質問姓名、對簿名帖,這才知曉,原來二人竟是同名同姓,難怪旁人認錯主人。   “昨日得知老鄉榜上有名,素不相識也請到客棧上房歇息;得知另是他人,立刻棄若敝履,讓一名五旬老漢拖著病體走路回鄉。真是世間冷暖,各自得知啊。”   薑凡往身邊瞟了一眼,暗中掐個望氣訣,眼中清氣泛起,隻見那拄拐走路的王福祿全身蒙著一層陰晦之色,顯然已是心如死灰、了無生誌。   “最近對藍星的記憶越來越模糊了,想必過不了多久,就會徹底忘記吧……若不是這老漢,說不定我都快忘記自己是誰了。   “這老漢,若是能幫,倒可以幫上一把。   “老話說得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師父知道了,說不定下次給的符籙更厲害些呢……”   薑凡喃喃自語道。   不遠處的王福祿佝僂著身軀,低著頭,目中光彩全無,渾渾噩噩,不知怎的,竟然走到一處陡峭巖石之上,巖下大江白浪翻飛,將其倒影都撕扯而碎。   他雙目無神,呆呆盯著江水,水聲喧鬧,宛若充耳不聞,喃喃自語道:   “這幾十年苦讀經書、恨作文章,到底來,還是一場空。   “當了幾十年的守家奴,苦賺兩個教書錢,勉力維持,又遭此敗……我還有什麼麵目回去見老娘……   “人生……究竟有什麼意思?”   王德祿盯著江麵良久,不知想到什麼,忽得腳上一軟,仰麵跌倒,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顫顫巍巍站了起來,卻已經滿麵涕淚,接著終於眼睛一閉,向前跨出,身形便要直直往那江麵墜去!   “老漢,人生一世,活著不容易,好端端的尋死做甚。”   一道淡淡的青年聲音響起,隻見王福祿的身子竟硬生生被拽起,騰至半空,接著猛地往後一拉,霎時落地。   砰!   激起一層塵土。   “咳咳……”   王福祿回過神來,麵如死灰抬頭望去,隻見一頭老青牛上,一個白麵青年盤著腿,笑目吟吟地望著他道:   “老人家,就算是一時失意,也不至於要投江自盡吧?小道我雖是虛度二十光陰,倒也覺得人間一遭,光陰難度,更要珍惜啊。   “換句話說……”   青年眉眼閃爍,壞笑道:   “就算是要死,也別死這兒啊!   “這裡風景多好!擎蒼山,擎蒼江,這可是大泰國內的天地至寶啊!”   王福祿聞言,蒼老身軀猛地一震,險些喘不過氣來,不可置信地盯著青年男子道:“什……什麼?!”   隨即氣呼呼地把拐杖一丟,道:“好小子,好,好!老夫飽讀詩書,不料想尋個好死處,都有你這般黃口小兒阻撓,你告訴我是何道理!”說著便擼著袖子走上前來,氣勢洶洶。   薑凡嘻嘻笑道:“老漢,你別急嘛!看這大好山河,大好江水,水下冤魂不知多少,正是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何必上趕著去投胎呢?有甚煩心事,說出來讓小道幫你參謀參謀也好。”   王德祿這才看見,薑凡腦後盤著混元髻,正是修道人特有;又見此人氣質出塵,雙目之中似有一種魔力,頓時心神為之一攝,愣了一會,仍是憤憤道:   “哼,你個出家的孩子,能有什麼辦法!”   平靜下來,回頭一看,隻見岸邊離自己已經有了十餘步之遠,不由得心下驚詫:   “這小道,力氣竟然如此之大?方才是如何將我攔住的,卻是沒有看清;莫非此人……果真有些道行?”   薑凡見老者這副模樣,心中輕嘆:   修行過快,果然有些不能收發自如;此番下山,除了為宗門尋寶之外,倒也是個歷練修為的過程。   否則,這老漢不可能這麼快就察覺到,在他眼中,自己應當同普通人毫無二致才對。   薑凡右手一揮,亮出一截草根來,晃晃悠悠在空中盤旋而起,如同靈蛇飛舞,道:   “唉,可惜了我白費功夫,救了個不識相的,也罷也罷,小道我雲遊世間,濟世眾生,也不過一念之間;此刻我也算是盡人力,知天命,心意已到,不加多求。老漢,就此別過吧……”   薑凡神念一動,身下老青牛登時揚起頭顱,哞叫一聲,晃起身子,就要慢悠悠離開。   “仙師,仙師莫走!”   王福祿見得仙法,如同一桶冷水從頭腳下,登時清醒,立刻如同見了救命稻草一般,連滾帶爬摸到薑凡身邊,緊緊抱著老青牛大腿,哀聲乞求道:   “是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誤認仙師做了俗人,乞望仙師莫怪,仙師莫怪啊!”   聲音顫抖,甚至有了些哭腔。   “仙師莫怪,仙師成全我則個!”   薑凡轉過頭來,眉目含笑道:   “怎麼,老漢?如今你還願意把事情告訴我麼?”   “願意願意,小人自然願意!”   王福祿終於爬了起來,雙眼火熱,接著整了整衣襟,噗通跪倒在地:   “仙師有所不知,在下自小家境貧寒,日夜苦讀經書,而立之年終於考取秀才,不過一旬光陰又舉貢生,如今老漢已近甲子,家中尚有老母有待供養,此番落榜,怕是再也沒有出人頭地那日了,還望仙師成全則個!”   三十歲中的秀才,四十多的貢生,如今五十,若是再高中進士,就是實打實的大器晚成了。   薑凡點頭道:“既是如此,依你之意,又應如何?”   聞言,王福祿將頭伏得更低:“還望仙師成全則個……”   薑凡顧左右而言他:“先前小道在永定城聽聞,有個喜中三甲的老貢生,吐血臥榻,可是你王德祿?”   王德祿聞言,心中一震:   傳說仙人不拘世事,卻能知曉過去未來,種種神通高深莫測,果真如此!   自己還沒有通報姓名,仙師竟已經知曉;看來仙人果然不能以貌取之!   王福祿心中震撼,拘謹道:“正是在下……在下與同鄉另一名大人同名,正巧看錯了榜單,原以為一世苦讀……”   他苦澀笑笑,隨即眼含淚光,再度叩首道:“還望仙師成全小人,小人一世永承仙人名號,日夜香火不絕以頌!”   “那你想如何?”薑凡隨意地瞥了一眼江邊。   “這……”王德祿也一時間愣住,不知如何是好。   “不如……”薑凡壓低聲音,輕笑道:“老漢,我幫你去把那同名同鄉除了,你領著自己名帖去把官職頂了,上頭無人知曉,我觀你那同鄉們也多是些墻頭草貨色,到時候估計也隻會攀附於你,豈不美哉?”   王德祿聽言,身軀一震,忙道:“仙師不可!怎可無端害人性命……小人當年,便是因為不肯與同鄉縣官同流合汙,方才到了這般地步……不可害人性命,此事……此事不可啊,仙師!”   薑凡哈哈大笑道:   “老漢,小道我說笑罷了,你莫不是還當真了?”   自己方才隻是試探一下他的品德,若是此人心狠手辣,那薑凡定會當即扭頭就走,毫不遲疑。   救人一次,隻是順心而為;若是此人不堪一救,那就任其自生自滅吧。   一切為順心耳。   薑凡朗聲笑道:“老漢,我使個遺忘法,讓那小王德祿,同你這老王德祿的身份調一調,眾人隻知是你老王德祿高中,而不是那個富貴權威的小王德祿,既不傷人性命,又遂了你的心意,如何?”   王德祿大喜過望,連忙納首便拜:   “仙師在世,便是我再生父母、永世恩人,小人永承仙師名號,日夜奉讀,不敢有違!”   薑凡揮了揮手道:   “既是如此,你且回家去,過不了幾日,便有官人迎你入殿。   “仙號難當,小道道號戰天,也不要你供奉,你當個清廉濟世的好官,便是報了我的恩德了。   “我之囑托,不可有忘,切記!”   王德祿聞言大喜,連連在地扣頭不止:   “多謝戰天仙師!”   薑凡嘴角忍不住地一抽:   若是讓大師兄知道,自己冒著他的名字下山胡作非為,估計會破防吧?   ……   沒過幾日,福州便出了個震動鄰裡的大消息:那一考幾十年的老窮酸王德祿,竟然高中三甲,不日就要入翰林,封爵領餉!   一時間風起雲湧,人物奔忙,老王德祿屋子前門庭若市,來客絡繹不絕,喜得老王媽三日不能合眼,終於一命嗚呼,此乃樂極生悲。   守孝三年,王德祿意氣風發,走馬上任,誰曾想在永定城中,關係網盤根錯節,環環相扣,因為沒有足夠的供奉,老王德祿隻得依附朝中大臣,預支了兩年的俸祿作叩門費。   終於得到大臣支持,外派滄州知州,原本打定主意清廉為人,不料當地又遭洪災,被當地豪族並前知州遺老威逼利誘,終於將五百萬兩賑災銀昧下大半用以“打通關節”,致使許多百姓流離失所,生食人肉、路遺人骨。不過好在,終於得到了當地鄉紳、朝中大臣的認可,做起事來得以順風順水。   口子一開,便如同滔滔江水,奔流不止——但凡上邊下來的款項,無一不被王德祿拿去“打點關節”,鄉紳們禮尚往來,也為王德祿供奉了年輕貌美的女子、奇滋美味的珍饈,更有各式養生滋補之物,延年益壽,喜得王德祿猶如身處天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新迎小妻,不及一年便喜中得子,王德祿大宴賓客,流水席擺足百日,一時間傳為滄州佳話,無處不是慶賀之聲,喜得王德祿滿麵春風,直覺人生似此方才像樣。   比及十年,王德祿身體每況愈下,但直到某日來到妻子房內,才發現小妻早與他人有染,難怪小兒越長眉眼越不似自己模樣;每日飲食,皆是妻子在飯中下了慢性毒藥,這才使得自己久臥床榻。王德祿明白過來,一時間心膽皆喪,登時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是夜,小妻將王德祿活活捂死在被褥之中,一段風光歲月,就此落下帷幕。   ……   “不……不要,不要啊!”   王德祿驚恐聲音響起,掙紮起身,倉皇失措,滿頭大汗。   隻見四周曠野廖寂,天色昏沉。   入耳江水之聲滾滾,猶如古時洪荒猛獸,沉睡卻攝人心魄。   同時入耳的,還有一道遺忘多年、此刻卻如同驚雷一般醍醐灌頂的青年聲音:   “怎麼樣老漢,這夢舒服不?   “你倒是睡得舒服,道爺我修習多年,為你可算是費心費力了,這幻心訣可是連我師父都沒享受過的,倒在你頭上用了一遭。   “愣著乾啥,還不過來謝過道爺我?”   王德祿呆呆地盯著麵前的青牛身影,青年臉上帶著賤兮兮的笑容,此刻卻如同陽光般耀眼,直直照入其心中最陰暗的角落,蒙塵多年的心田如同天降甘霖,瞬間鼻頭一酸,情不自禁嚎泣出聲:   “娘……娘啊!”   薑凡的微笑不由得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