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充接任東京留守後,推翻宗澤的舉措,而且反其道行之。 其一,中止宗澤的北伐部署。 當時統製薛廣一部已奉宗澤之命去了相州,但王善和張用兩部卻因杜充的阻撓未能派出。最後薛廣戰死,相州陷落,守臣趙不試自殺死節。 其二,切斷了對所有北方民間抗金義軍的聯係和支援。 實事上幫助了金軍掃蕩占領區,兩河最後一批抗金武裝活躍的州縣,全部在此時被攻占。 此時,金軍已攻破大名府,正在集蓄力量,欲一舉南下蕩平宋氏朝廷。 杜充為阻止金兵南下,在滑縣以上李固渡以西扒開黃河大堤,決河東流。 對於大名府這麼一座固若金湯的陪都,杜充棄而不救,竟決開黃河堤口,致使黃河水自泗水入淮。 杜充決河,非但沒能阻止金軍,卻淹死民眾二十餘萬人。百姓流離失所,瘟疫肆虐沿岸,餓斃與瘟疫造成的死亡人數更是難以計數。 從唐末開始,黃河下遊逐漸淤高。 宋朝初年,黃河下遊堤岸高出民屋逾丈,成為地上懸河。 宋太祖太平興國八年,河決韓村,水東流彭城入淮。 宋仁宗慶歷八年,黃河決堤改道,成為歷史上第三次大改道,形成北流與東流並存的局麵。 此間,河道仍然經過延津境內,直至北宋末。 杜充決河,使兩淮地區瞬間淪為黃泛區,中原最為富饒繁華的膏腴之地毀於一旦,成為一片沼澤之國。近千萬人無家可歸,被迫遷徙他鄉淪為難民。 從此,黃河離開了上古以來的故道,不再向東北流入渤海,而改為向東南流入泗淮。 此後數百年,黃河或決或塞,受災民眾與日俱增,遷徙無定。 杜充此舉,致使曾經豐裕富庶的地方,變成人間地獄。 …… 趙榛眼見黃河改道,滔滔洪水傾瀉而下。他順著水勢飄去,隻見一路吞沒了大小城池,搗毀村野農莊無數,麥田莊稼盡皆沖毀,更不知有多少人來不及躲閃,被洪水裹挾,葬身魚腹。 此時的中原大地正如詞中所言: 北望神州路。 試平章、這場公事,怎生分付。 記得太行山百萬,曾入宗爺駕馭。 今把作、握蛇騎虎。 君去京東豪傑喜,想投戈、下拜真吾父。 談笑裡,定齊魯。 兩河蕭瑟惟狐兔。 問當年、祖生去後,有人來否。 多少新亭揮淚客,誰夢中原塊土。 算事業、須由人做。 應笑書生心膽怯,向車中、閉置如新婦。 空目送,塞鴻去。 …… 話說那日,趙榛將玄君帶回人間後便飄然而去。 玄君苦於靈力衰竭無法追趕,待玄君稍稍恢復,便馬不停蹄的開始尋他。他務必要在趙榛身死七日內將他魂魄帶回,才能讓他還陽。 否則那不死之藥便會失效,他的肉身終將不保,他的魂魄也將永遠遊蕩,沒有歸宿。 可是要去哪裡找他呢?如果是生人還會有跡可循,但此時他隻是一縷魂魄。 招魂定是無效的,如果能招回來,那日他便不會走了。 玄君去了趙榛以前所有待過的地方尋找,開封府汴梁城裡那頹敗的宮城,他曾經住過的府邸,還去了贊皇五馬山,當然還有真定府那個他們曾經無數次相坐對飲的酒肆…… 最後,他來到了黃河岸邊他們初次相遇的地方,河津渡口李固渡。 可惜黃河堤口被人為扒開,致使黃河改道,此處早已被洪水吞沒,不復當時模樣。 玄君憑河遙望,不禁感概萬千。天地有多久,這條河就流淌了多久,他見證過兩岸多少繁華,如今竟是千瘡百孔。兩岸麥田荒蕪,盡是孤狼野狐,放眼望去不見人煙。 …… 正在玄君望著河麵出神之際,隻見河中水波蕩漾,那隻白黿將冰夷又送了上來。 那冰夷垂頭喪氣,向玄君拜過後說道:“玄君何事煩憂,竟致如此憔悴?小神願意分憂。” 玄君問道:“你可見過那日的少年有來過此處?” 冰夷搖了搖頭說道:“不曾見過,那日別後,隻在他渡過漳河時見到過,此後便不曾再見。” 玄君沉默了一會,又問道:“你因何事如此神色?” 那冰夷嘆了口氣說道:“近日有人扒開堤口,致使河水泛濫。我也是一時失察,竟至淹死了二十餘萬生靈。天庭已經派下仙使通告,此次勢必要遭重罰了。” 玄君看著冰夷,也是無奈搖頭,天災能擋,可人禍卻是難避。 但這冰夷平日大多蹉跎度日,也不曾恪盡職守,如今罰他倒也不冤。 冰夷看玄君不語,接著又道:“玄君放心,我定會多派些人手巡查,一旦有那少年蹤跡必當及時稟告玄君。” 玄君點頭,說了句:“你去吧。” 那冰夷便退回黃河河宮了。 …… 這日,趙榛竟也飄飄忽忽溯流而上,來到了黃河岸邊那日他跌落之處,剛好看到了玄君。 但他卻並未現身,遠遠地躲著,偷偷地望著那人。 他不知玄君是何心意,也不知玄君那日去幽都尋他又有何緣由。 他雖然親見玄君為了救他險些喪命,但他不知玄君究竟是為了救自己,還是為了救他的兄長。 正是一顆心自怨自艾,纏綿悱惻,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該如何麵對玄君。 但此刻,隻見那人獨自立於河邊,也是黯然神傷,他真的想沖過去問個明白。但他又不敢,他怕聽到他不想聽到的答案。 就這樣,一個呆呆的望著河麵神傷,另一個癡癡的望著他忐忑。 過了良久,玄君心想不能再耽擱時間,繼續九州四海的尋他去了。 而趙榛望著此時空蕩蕩靜悄悄的兩岸,更是覺得無比的淒涼。 …… 就在此時,天空中飛來一隻大鳥。 那鳥長得很是奇怪,形狀像鶴,隻有一隻腳,青色的羽毛之上有紅色的斑紋,長著白色的嘴巴。趙榛想起來在巫雲頂見過此鳥,名叫畢方鳥。 趙榛看他幾次飛起後又往河裡探,像是在找什麼東西。 趙榛一時好奇竟走了過去。 不一會,隻見那畢方鳥從河中銜起一物,趙榛仔細看卻是一枚明黃色的錦囊,那錦囊看起來沉甸甸的,不知裡麵裝了什麼,為何又沉於河底。 趙榛正看得入神,那畢方鳥上岸後也發現一個鬼魂在偷看自己,仔細一看,竟是那日在巫雲頂上玄君的客人。 如今短短數日,怎麼竟魂魄離身。 那日他見玄君極看重此人,便想應該探查清楚。像這樣一個生魂飄來飄去,若遇上什麼妖魔鬼怪,怕是兇多吉少。 想到這裡,便轉身化為人形,朝趙榛走去。 趙榛看他居然發現了自己,倒也不再躲閃,躬身一揖,說道:“原來是畢方兄,趙榛失禮了。” 畢方鳥說道:“趙公子為何在此,又何以魂魄離身?” 趙榛黯然答道:“想活活不成,想死卻也死不了。” 畢方鳥說道:“趙公子何以如此傷感頹廢,人的生魂悠蕩切不可超過七日,否則將無法還陽。趙公子還是速速回去為好。” 趙榛沒有作答,他即不知該怎樣活著,又不知該如何麵對玄君。 畢方鳥見他憂疑,又慎重的說了一遍:“趙公子,不管因為何事令你灰心至此,但隻有活著才能解決問題。如此這般,化作孤魂野鬼也是於事無補的。不管趙公子有何為難之事,都不可如此自暴自棄。” 趙榛看他說得如此真誠,心裡不勝感激,抱拳說道:“畢方兄所言趙某都記下了,感激不盡!” 畢方鳥轉念一想,卻是不知出了何等變故,還要速速稟告玄君知悉才好。於是他又叮囑了趙榛,魂魄切不可離體超過七日,便迅速離開了。 …… 畢方鳥飛走後,天地之間,大河上下,又隻剩下了他一個人。 趙榛順著被洪水沖垮的河道,一路向下飄飄忽忽,也不知身在何處。 但見兩岸浮屍遍野,餓殍塞路,瘟疫肆虐,千裡孤鴻。 不知有多少生靈命喪於這場洪水。 這黃河在此之前原本是從李固渡一路向東北延伸,途徑滑州、濮陽、內黃,直奔大名府。再經館陶、冀州、滄州、清州等地東入渤海。 而如今杜充扒開李固渡堤口以阻金兵,大水一路向南漫灌,經長垣、東明、楚丘、碭山,至徐州、下邳、宿遷,在淮陰奪淮水河道入海。 黃河含帶大量泥沙,致使河道盡塞,淮水水係遭到嚴重破壞,而且北旱南澇的情形也越發嚴重。 黃河兩岸烽火連天,在這四戰之地,趙榛悠悠蕩蕩,親眼目睹了各城各地慘烈的戰鬥。 無數的生靈在他麵前死去,他看著一排排一行行戰死的幽靈飄蕩在世間,甚至鬼差都來不及驅趕。 更引來無數妖魔邪祟,吞噬撕咬著那些亡靈。 眼前的景象讓他已經分不清哪裡是人間,哪裡是地獄。 …… 在此之前,趙榛隻覺得金人南侵致使趙氏宗廟盡毀,他趙氏宗族應是最悲慘最可憐的。 如今,看到這麼多城池破敗淪陷,無數無辜百姓流離失所,他頓時茫然。 原來身處亂世之間,竟是無一人能夠幸免。 他想到少時所讀之書有言: 昔日堯舜有天下,子孫無置錐之地;湯、武立為天子,而後世絕滅,非以其利大故邪? 古者禽獸多而人少,於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晝拾橡栗,暮棲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積薪,冬則煬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農之世,臥則居居,起則於於,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與麋鹿共處,耕而食,織而衣,無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黃帝不能致德,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流血百裡。堯、舜作,立群臣,湯放其主,武王殺紂。自是之後,以強淩弱,以眾暴寡。湯、武以來,皆亂人之徒也。 世之所高,莫若黃帝,黃帝尚不能全德,而戰涿鹿之野,流血百裡。堯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湯放其主,武王伐紂。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論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強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 以前趙榛讀到這裡,不過是以為離經叛道,荒誕乖張。 如今親眼目睹了戰爭的殘酷,義士殉國的悲壯,不禁重新思考古人的言語。 人之情,目欲視色,耳欲聽聲,口欲察味,誌氣欲盈。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除病瘐死喪憂患,其中開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天與地無窮,人死者有時。操有時之具,而托於無窮之間,忽然無異騏驥之馳過隙也。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不能悅其誌意,養其壽命者,皆非通道者也。 古人雲:“小盜者拘,大盜者為諸侯。孰惡孰美,成者為首,不成者為尾。” 又曰:“堯殺長子,舜流母弟,疏戚有倫乎?湯放桀,武王殺紂,貴賤有義乎?王季為適,周公殺兄,長幼有序乎?儒者偽辭,墨者兼愛,五紀六位,將有別乎?” 又曰:“小人殉財,君子殉名,其所以變其情、易其性,則異矣;乃至於棄其所為而殉其所不為,則一也。” 故曰:“無為小人,反殉而天;無為君子,從天之理。若枉若直,相而天極;麵觀四方,與時消息。若是若非,執而圓機;獨成而意,與道徘徊。無轉而行,無成而義,將失而所為;無赴而富,無殉而成,將棄而天。比乾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禍也;直躬證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鮑子立乾,申子自埋,廉之害也;孔子不見母,匡子不見父,義之失也。此上世之所傳,下世之所語,以為士者,止其言,必其行,故眼其殃,離其患也。” 一時間,這眼前的真實景象和往聖先哲所言,竟令他徹底迷茫了。 到底孰是孰非,何為真諦? 趙榛想不明白這一切,他也找不到自己。 他不知道在這天地間自己要成為怎樣的一個人,要選擇怎樣活著。 他從未如此迷茫過,他讀過的聖賢書,他切身的經歷,他眼前的景象,都令他迷失。 他甚至是隻想這樣永遠悠悠蕩蕩,漫無目的的漂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