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維在從市裡回縣城的大巴上給媽媽打了電話,媽媽也按計劃交代了他。 他在醫院門口下車,先給那個醫生撥打了手機,醫生謊稱自己還有個病人,讓他到東大門北麵的大鬆樹下等幾分鐘。 童維掛了電話,抬頭望了望住院部的大樓,從背包裡掏出一個醫用口罩戴了起來,壓低了帽簷走到鬆樹下。 此時天色已有些暗黃,路燈也亮了起來,他心神不寧的四處觀望... 在童維來之前,蘇可為防止自己到時候會心慌意亂而弄得措手不及,就對誌華說自己坐夠輪椅了,讓誌華扶著她坐在涼亭的長椅上。 她故作鎮定的對誌華說:“你坐輪椅感受一下...” 誌華不願,她便表現出撒潑耍賴的模樣央求他。 誌華見她又是噘嘴又是生氣的樣子,不情不願的坐了上去。 兩人就麵對麵坐著的閑聊,發覺到蘇可神不守舍的左顧右盼,誌華問她怎麼了。 她立馬嬉笑著做起了鬼臉:“我沒看啥...就是在病房裡憋一天了,眼睛都累了,正好活動活動眼珠子...嘿嘿...” 接到醫生的電話後,蘇可雖然緊張的心怦怦直跳,但也來不及多思考什麼,強裝輕巧又調皮的對誌華說: “誌華,你坐輪椅上,讓我也來感受一下推你的感覺,我讓你起來你再起來啊...不然我不搭理你了啊...” 誌華嘟囔了幾句,也便寵著她,像個聽話的弟弟,端坐在輪椅上... 蘇可雙手按在輪椅兩邊的扶手上,忍著鉆心的筋斷骨裂,顫顫巍巍的站起來。 誌華雙腿撐地,單手托著她的胳膊,擔心的叮囑:“你慢點,生個病也能玩出個花樣來...” 蘇可壓製著胸膛裡傳出來的吼聲,大口大口的穿著粗氣,一邊和誌華逗趣,一邊偷偷的側過臉望向大鬆樹。 在冷顫電觸的那一刻,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朝大鬆樹走來,沒幾步就停在了大樹下... 雖然太色已黑,雖然距離十幾米,雖然路燈不夠亮,雖然帶著口罩和帽子,蘇可依然確定那個站在大鬆樹下的人,就是她日思夜想的童維。 一時間,她整個人因為越發復雜激動的情緒,而顫抖的越來越厲害,壓抑的越來越崩潰。 她急忙用急促的呼吸聲,狠狠的排解錐心刺骨般的疼痛。 此時,她的那顆劇烈跳動的心臟,在狹小的肚子裡橫沖直撞,仿佛下一秒就要沖破胸膛,重重的飛到童維的腳下。 誌華以為她在用力,所以更加使勁的托著她。 她強壓著內心的沖動,昂起頭故意扯著嗓門大喊大叫:“誌華,坐好啦...” 一個每天縈繞在腦海裡無數遍的聲音,如山崩地裂的在童維耳旁炸開了,他的心被狠狠的揪了起來,拚命的沖開無盡的窒息感,瞪大了眼睛朝聲音的方向尋去。 亭子裡有兩個一躬一坐,親密磨耳的男孩女孩。 當他下意識的排斥心裡的猜測,強迫自己看向其他地方的時候,那個令他心碎崩潰聲音,再一次傳到自己的耳朵裡,他不得不把僵硬的脖子又轉向萬分抵觸的地方... 蘇可不敢待太久,一是她的身體不允許,筋斷骨裂的疼痛讓她隻能咬著牙硬撐,渾身發抖到冷汗直流。 二是她要同時欺騙兩個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孩,哪怕多停留一秒鐘,自己就離無盡的深淵更近一步。 她怕自己控製不住接下來的場麵,她怕童維會打破所有的計劃,讓每個人都處於兩難的地步。 她強忍著精神和肉體的雙層壓製,艱難的轉到輪椅後麵,哆哆嗦嗦的按著把手。 她使勁提了一口氣,故意提高了嗓音,用嬌聲嬌氣的語調大喊:“走咯...推著俺們誌華回房間咯...” 說完還艱難的彎下腰,趴在誌華的肩膀上厲聲警告他:“不許站起來啊...我還沒玩夠...” 誌華也隻好隨她,乖乖的坐在輪椅上,隻是雙手轉動著輪子幫她減輕點力氣。 童維和大鬆樹一樣,筆直而安靜的看著這一切,如千斤重的雙腳一動也動不了的焊在了地上,握著手機的拳頭像是要捏碎了一樣不停的抖動著。 委屈而絕望的眼淚不知不覺的滑出眼角,他壓製著心中不斷湧起的沖動,緊閉雙眼把眼眶裡的淚水統統擠壓出來。 再次睜開眼的時候,蘇可身影是那麼清晰,那麼的近在咫尺。 他心如刀絞的看著發生的一切,甚至沒有發出一點聲音,調換一個動作,如一具蒼白的僵屍,身體裡的靈魂完全被抽空了... 當蘇可背對著童維,推著誌華慢慢往前走的時候,她假裝被路邊的花朵吸引,用餘光察看著童維的動作。 察覺到他一動不動的望著自己的方向時,這個崩潰到快要窒息的女孩,強忍著所有的痛楚,緩緩探下身摘起了那朵花。 當她起身的時候,她聽到了刀子在她身上剜心剔骨的聲音。 這個可憐的姑娘環抱著誌華的肩膀,把那朵花遞給了他,隨後她故意歡樂而大聲的與誌華嬉戲打鬧。 她一步一步的推著輪椅轉到了門診樓的背麵,往住院部走去。 此時,那個醫生也從門診大廳裡出來,對童維大聲打著招呼。 童維從他的喊聲中回過神來,為了掩飾自己的淚眼,他往下壓了壓帽簷,又往鼻梁上提了提口罩。 他倉皇失措的答應著,接過袋子說了謝謝,就快速轉身離開了醫院... 他戴好口罩站在醫院對麵的一棵大樹下,僵硬而麻木的身體還沒從悲傷中脫離出來,迷茫又徘徊的尋望著住院部的大樓,心如刀割的痛苦令他如鯁在喉難以喘息。 他想哭出聲音,但淚水堵住了喉嚨噎的他極度難受,他想自己瘋狂一些,自私一些,什麼也不想的沖進病房裡,一把抓住蘇可的手帶她回家。 可是,電話裡,蘇可那哀哀欲絕的哭聲,沉重如一座大山,壓的他的心不斷的往下沉。 他摘了口罩大口大口的喘了起來,沒有坐公車也沒有打車,背著包提著袋子急匆匆的走在馬路上。 當他抬起頭望向灰暗的月光時,萬般苦痛的淚水刺痛了他的眼眶,淹沒了他的耳膜,灼傷了他的脖頸。 他穿過熱鬧的廣場,找了個隱蔽的角落坐下來,一顆顆滾燙的熱淚不停的湧進嘴巴裡,匯成傾瀉的洪水沖破了胸膛。 不斷湧現的情緒如火山噴出的巖漿一樣,一點點侵蝕著他的身體,焚燒著他的五臟六腑,最終把他烤成一具沒有靈魂的乾屍。 剛才的那一切發生的如此之快,快到他來不及反應,快到他的心被利劍穿透了也沒有感覺到一絲痛。 而一種撕心裂肺的疼痛竟在此時後知後覺的傳遍了全身。 他像一隻受了重傷的獅子,蜷縮在冰冷潮濕的山洞裡,哀鳴著,嘶吼著,靜靜的等待死亡的降臨,那種深深的絕望和無力,在他疼痛欲裂的腦海裡久久揮之不去。 在焦急漫長的火車上,在思緒如麻的大巴上,他無數遍的幻想過見到蘇可的情景,演練過各種狀況的發生,可竟在短短的一分鐘裡統統化成了泡影。 童維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徹底失去心愛的女孩了,無限的悲傷和孤寂充斥著顫抖冰冷的身體,他肝腸寸斷的承受著所有的絕望與痛苦,心中一切美好的希望在這一刻頓時化為烏有。 此刻的他,多想找個沒人的地方放聲大哭一場,而他卻起不了身,邁不開腿,隻能四肢搐動的雙手掩麵,一聲聲壓抑的低吼,一句句說不出的崩潰,像是要把全身的血液榨乾了似的。 自己視如生命的感情,像極速的流星劃過夜空一樣,連個當麵告別的機會都沒有,滿腹委屈的大男孩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淚水遏製不住的從指縫裡洶湧而出,顫栗嗚咽,頭痛欲裂。 當童維極力的製止住悲泣,狠狠的仰起頭,麵目艱難的思索著什麼,一陣突如其來的手機鈴聲,把那具不斷升騰失重的身體拉回了地麵。 電話是爸爸打來的,說正在回家的路上,讓他去姑姑家吃飯。 他努力收拾了心情,又用礦泉水清洗了臉龐,癡癡傻傻的呆坐了幾分鐘後,才慢慢起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蘇可推著誌華走到住院部門口,胳膊和肋骨上的疼痛,已讓她渾身發抖,難以忍受的出了很多虛汗。 誌華一直觀察她身體狀況,聽出了她沉悶而顫抖的呼吸聲,雙腳用力踏著地,雙手按壓住輪椅慢慢站起來。 誌華一手扶著輪椅一手架著她坐好,溫柔的責怪她: “這下過癮了吧...不讓你逞能你還偏不,坐好咯...趕緊回去躺著...” 誌華推著她把手機還給了主治醫生。 病房裡,誌華在收拾床鋪,蘇可轉動輪椅來到窗戶旁,伸長了脖子看向昏黃的街道。 她知道童維是不會跟上來的,但她心裡又是多麼的渴望童維跟上來。 她想麵對麵的和他說一聲再見,但又怕要說的再見,會讓彼此更加難堪... 第二天早上平靜的醒來的時候,蘇可心裡明白:童維相信了,他傷心了,他走了,他從我的生命中永遠的離開了。 她以為自己會難過,會崩潰,會大哭,可她望著天花板時竟沒有任何表情,隻是胡思亂想著接下來的生活... 一個人復讀,一個人上大學,一個人工作,一個人遙望明月,一個人摘星入唇,一個人思念一個人,一個人孑然一身... 童維回到自己的房間,從衣櫃的最深處,拿出那個開開關關上千次的箱子。 他坐在床邊,把箱子抱在腿上,打開鎖,裡麵整齊的擺放著關於蘇可的一切,往事美好的點點滴滴瞬間湧上心頭。 他始終保持沉默平靜的把手鏈戴在手腕上。 從最小的那張紙條開始,淚眼朦朧中帶著微笑,認認真真的默讀著上麵的每一個字,撫摸著每一張簡筆笑臉,隻是每個更換的動作之間,都夾雜著對蘇可深深的思念。 難以自拔的時候,他會輕輕的閉上眼睛,隻是每次閉眼的時候,都會無聲的擠出一串滾燙的淚水... 大學報道的時間越來越近了,夥伴們陸續來和蘇可辭別。 蘇可要回家修養,主治醫生建議留在醫院方便觀察,下個月全身檢查後再安排出院的事情。 在啟程的前一天,誌華守在病床邊囁囁嚅嚅的對蘇可說: “要不...我再待幾天,等你出院了,我再去報道...” 她搖搖頭粲然一笑:“誌華,你一直擔憂自己考不上上海財經,甚至有過放棄的想法...有段時間我看你憂心如焚的樣子,我真的很心疼...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你能實現夢想,你這次高考超常發揮如願以償,我心裡真的為你高興...” 她又換了一個俏皮的口吻:“我的堅強超出你的想象,別為我擔心,我一定能處理好一切...雖然我還沒有完全接受,但也不會太久...當我能坦然接受所有的時候,我相信我能過得更好...” 聽完這些話,誌華的落寞神傷中帶著欣慰的笑意,兩人各有心思的相視而望。 誌華猶豫了片刻,言語懇切的說到:“你媽媽不方便,我還是等你出院...” 蘇可拍了拍他的胳膊打斷他,話語間讓他安心: “我表嫂早就想來照顧我了,都是你們一個個的守在這裡...她明天就過來,這樣你不用擔心了吧...” 誌華還想說什麼,蘇可揚起一副乖張淘氣的模樣給他: “你和文龍在上海有個照應,你在大學裡別老擺著一副生人勿進的麵孔,遇到能說上幾句的人也笑一笑啊...就這樣...要露出八顆牙齒...嘿嘿...你是不是怕一笑,就有美女粘上你啊...” 誌華被她古靈精怪的樣子逗笑了,但也隻是勾了勾嘴角。 他收起表情,垂著額頭沉靜了片刻,又好似鼓起勇氣的猛然抬頭,可說起話來舌頭又打結了: “我...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我也一樣...我...在心裡糾結好長時間了...我也知道你...你不...不希望我說...可...可我...我還是想當著你的麵...當你麵說一次...蘇可...” 說到這,他還是心有鹿撞的低下眼簾,咬著嘴唇不敢直視蘇可挑逗他的目光。 蘇可挑眉弄眼的拍著他的手背,短暫的思索後,她言語俏皮,又大大方方的說: “誌華,我知道你想說...蘇可我喜歡你...這也是我想要對你說的...誌華...我也喜歡你...可我們的感情隻能止於知己之間的喜歡,朋友之間的愛。” 誌華咬著嘴唇抬起頭,紅熱的麵容上,那一雙清澈純真的眼睛裡透著絲絲眷戀。 蘇可有意躲開他的目光,屏氣深思了幾秒,隨後換了一個端重而認真的語氣: “誌華...沒出車禍的話,我們還可以感情糾葛一下...但事情已經是這樣了,我們不得不麵對現實。” “我不想讓你為難,我也不想難為自己...”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老一輩的思想是轉變不了的...與其以後必然會麵對預知可見的困惑,還不如像以前一樣,毫無負擔的做一生的小夥伴...” “至於再以後的事情,我們隻要開心見誠,順其自然就好...” 誌華從蘇可說那句我喜歡你,就心潮澎湃的狂喜不止,目不轉睛的深望著她說話的樣子。 他知道蘇可是一個敢愛敢恨的女孩,如果她沒有對自己談論此事,那她一定是早有了主意,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自己的優柔寡斷可能會讓她陷入兩難的境地。 但內心裡壓抑著一段特別的感情,太久了,太久了,即使明知道結果是怎麼樣的,也控製不住的想要表露一次。 蘇可的一段話讓誌華憂傷的同時又有一種莫名的釋然,他紅了眼眶輕輕的點點頭,一言不發的看向了別處。 蘇可用各種鬼臉逗著他,還不時的發出雞雞鴨鴨貓貓狗狗的叫聲。 心神緊繃的誌華終於受不了她的挑逗和撓癢,揚起嘴角,隨著她玩笑起來... 誌華為她喝水,輕撫她的容顏,心底湧起的思緒又滾滾而來。 在他起身加水的時候,感覺到自己眼底睫毛上掛著細小的淚水,但他並沒有去抹掉,隻是轉過臉來,對著蘇可露出了潔白的八顆牙齒: “蘇可...我...我愛...作為朋友,我愛你一生...” 聽著他磕磕巴巴,閃閃爍爍的表白,蘇可噗嗤一下笑出了聲,摟過他的脖子,把自己的額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平心靜氣的點點頭: “嗯...作為朋友,我也愛你一生...隻要有你在,遇到再多困難我都不會覺的孤單...” 誌華也好似被她打開了心懷,滿心舒暢的咧開嘴巴:“我永遠都在,你隨叫隨到...” 蘇可妝模作樣的驚呼:“哎喲...你都把我感動哭了...上天還是待我不薄的...哈哈...” 誌華凝望著她如從前般的笑容,自己也悠長的舒了一口氣,聽著她清新生花的笑聲,他也神清氣朗的笑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