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是在曼徹斯特德比的那天半夜突然闖進來的。猴子罵罵咧咧地給他開了門。他手裡拿著一摞雜誌和好多卷起來的報紙,臉上全是興奮。 “你有病吧!大半夜的乾嘛呢!”猴子對他豎了豎中指,然後兩人一起走進我的房間。 “我晚上睡不著,心想現在還沒有睡的也隻有你倆了。來來來,幫我看看這些!” 說完,他把手裡的東西嘩啦一下全部倒在了我的桌子上。 我和猴子租的這間房子本來就不大,我住的這屋本來是客廳。房東為了賺錢,把客廳改造成了臥室。剩下的兩間臥室猴子霸占了一間,另外一間的房客剛剛退租,目前還處在空置狀態。 我也沒看猴子和詩人,心想曼聯這球今天踢得可夠臭的。詩人一看我不搭理他,沖著我喊了一聲:“陶然,過來!” 我依舊沒動地方:“大半夜你抱著一堆這玩意兒,你是不是有病!” 詩人被猴子和我這兩個庸醫先後鑒定為病人,似乎真要配合我們犯起病來:“莫非你們忘了前日所定之盟?如不努力,必為他人所恥笑!” 猴子就像在沙漠中看到了長江,又像在米飯中吃到了一根頭發,由不可思議轉為嫌棄厭惡:“我真是......陶然,你來搞定吧!”說完再次向詩人豎起了中指,然後就關上了我的房門回去繼續睡覺去了。 詩人也沒再管他:“陶然,你來幫我看看,這些報紙和雜誌,我投給哪一家合適?” 比賽的下半場剛剛開始,比分已經是零比二了。這場無望的比賽,讓我對詩人的病情有了一點點的興趣:“你來就是為了這個?” “是啊!我打算就從現在開始努力起來!現在你幫我先找幾個目標,天一亮我就開始寫起來!” “那你還找什麼目標,挨著個的來,每個都投一次!”我點了一根煙,看著他拿來的那一堆東西。 “那可不行!我要把有限的精力收縮到幾個重點上,這樣才能著重發力完成突破!”詩人扔給我兩本雜誌,“你幫我看看這兩本的征稿啟事,看看哪個適合我?” 我拿起這兩本雜誌,一本是主攻歷史方麵的,一本則是以校園小說為主。我簡單地翻了翻,再看看坐在桌子那邊埋頭紙堆的詩人。 “我說詩人,你覺得自己適合哪個方麵?我覺得你至少不會去選擇校園小說吧?你連戀愛都沒有談過,你能寫出來......” 我還沒有說完,詩人就擺擺手把我打斷了:“這你就外行了!難不成茨威格在寫滑鐵盧的時候,必須得先去前線揮舞戰刀不成?再說了,身邊有你和許公子這樣的人,我的素材就足夠了啊!” “那比方說,你要寫一個男生和女生分手,你沒有切身體會,怎麼能寫出來那種痛徹心扉的感受呢?” “可是你又怎麼知道所有的分手都是痛徹心扉?隱隱作痛算不算?毫無留戀行不行?” 我一時被詩人噎到無語,這時候曼城又進了一球,我乾脆合上了筆記本電腦,心想這大概就叫禍不單行吧。 詩人也轉過臉了,忽然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陶然,你說,我該怎麼選擇?” “那請你先把選項告訴我。”我把煙掐滅,這是煙盒裡的最後一支了。看一看手機,已經兩點了。外麵的天也已經開始進入了完全的黑暗,有一種要下雨的感覺,總覺得天邊的某一處有隱隱的悶響傳來。 “我,我想啊,一個讀過書的人,他應該寫出什麼樣的文章?是不是應該要針砭時弊,洞悉人性?” “嗯,我覺得你說的對。” “但是,要寫出這樣的文章,那得需要多麼豐富的閱歷和思辨?這是我們現階段可以做到的嗎?” “我覺得你不能。” “那麼,我能不能先通過編造一些嬉笑怒罵,緊跟潮流的東西,來獲得一些足夠的生存空間,拓寬未來的道路?” “嗯嗯,我覺得非常有道理!” 詩人轉過身來看著我:“那你覺得我能不能寫出這樣的東西來?” 我思考了一下:“你能寫出來!我相信你的實力!” “那,這麼做,是不是很矛盾?是不是違背了自己的理想?”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詩人的一番話讓我覺得自己也被繞進去了。如果我能得到足夠的睡眠,也許我不會被繞進去。可是在這麼一個夜晚,在曼聯也輸掉了比賽,煙也抽完了,美夢也不願光臨的多種陰雲的籠罩下,我怎麼可能給他一個完美的回答呢?在這樣的黑暗的夜晚,縱是我的屋子裡還亮著燈,我也找不到合適的答案! 所有的莫名其妙都具備一個極其合理的發端。許公子在多年後的今天才告訴我。 許公子在那晚特別想吃自助烤肉。範妮晚上要加班趕論文,猴子約了人打遊戲,而我秉承著曼聯比賽當晚不喝酒的原則也加以拒絕。沒有辦法,雖然詩人酒量不怎麼樣,但是至少也是個活人,他隻有這麼一個選擇。 三瓶啤酒和一堆肉下了肚,兩個人開始中場休息。詩人有些上頭,開始扭動脖子活動筋骨,目光正好和隔壁的一個大姐相碰。這大姐穿著休閑的長袖綠色襯衣,襯衣的一角隨意地擺在淺灰色的牛仔褲邊,腳下蹬著一雙黑色小高跟鞋。頗為清秀的麵容點綴了一些歲月的痕跡,讓人無法猜到她的準確年齡。 詩人的目光一下子沒來得及移開,就像吸足了血的蚊子無法及時躲開咫尺間的致命一擊。大姐捕捉到了他的眼神,臉上露出了輕鬆的笑容。在詩人頓覺有些窘迫的時候,大姐竟開了口:“同學,我去吧臺拿一點菜,你能不能幫我看一下我的包?” 詩人的臉當時應該比烤架上的肉還紅還燙,就差把他一臉的痘痘都燙起泡了。他機械地點了點頭,看著大姐站起身來,然後趕緊收回目光緊盯著那個放在座位上的黑色挎包,直到大姐端著盤子回來了,才硬生生的點了點頭轉過身來。 更加讓人想不到的,是這位大姐回來以後,並沒有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而是站在詩人和許公子的邊上問道:“我坐在你們這桌可以嗎?” 這下連許公子都愣住了,但他畢竟比詩人要冷靜,忙笑著回答道可以當然可以,並且拿著他的餐具坐在了詩人的邊上,把空出的一排留給了大姐。大姐笑著表示感謝,放下端著的菜,然後把包拿了過來,自己坐在了詩人的對麵。 許公子這時候特別後悔,早知道就應該極力把猴子帶來了。我們幾個人裡這時候隻有這個沒心沒肺的人才能口吐蓮花應付自如。詩人這時候應該也特別後悔,剛喝完的那一瓶啤酒難免讓他出口成章的技能有些鈍化,自己的滿腹才華沾了酒氣難免變成滿腹牢騷;又或者他可能會後悔沒有再多喝一點,這樣說不定也能變成猴子,至少來個口吐啤酒花。 幸好,這位和劉備劉基劉墉同性的大姐順利接管了局麵。她向他們問起了所在學校和所學專業,聊起了任何時候都可以被大家輕鬆接住的中國足球和娛樂緋聞等熱門話題,同時主動為兩位小男士烤肉。許公子嚴守自己的紳士風度想要搶過這一任務,但是被一句“男人乾這個總不如女人順手”牢牢得釘在了座位上。在間歇中,三人頻頻乾杯。 於是,沒過幾輪,連許公子都親切地喊著劉姐劉姐的。詩人倒也經常插嘴,但似乎總說不到重點上。劉姐的目光經常落在他身上,帶著溫柔甚至有些愛憐的笑容。這反倒讓詩人更加有些緊張,隻剩下頻頻倒酒喝酒了。劉姐給他夾了一塊烤牛肉,然後對他說:“你一定沒談過戀愛吧?” 詩人一怔:“是......是啊。劉姐你怎麼知道的?” 許公子接話了:“別說劉姐了,你問問這餐廳的服務員,連他都能看出來!” 劉姐笑了兩聲:“不止這個,我還能看出來更多呢!” “真的?那劉姐你說說,你還看出來什麼了?”詩人說到。 “想知道啊?來,先和我乾了這杯啤酒,我就告訴你!” 於是詩人和劉姐乾掉了一杯啤酒。劉姐拿手邊的餐巾紙擦了擦嘴角,目光卻轉向了許公子:“先來說說你吧。你應該是一個男孩子,沒錯吧?” 詩人和許公子都差點把嘴裡的肉吐出來。劉姐微笑著說:“開玩笑啦!別緊張別緊張!我認真點啊!”說完她轉過來看著詩人,“你有足夠的才華,我相信你的朋友們也都堅信這一點!但是你自己心裡卻沒有足夠的信心,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或者說,你對自己的認識還不夠清醒。” 詩人正要說話,劉姐一擺手:“你先別說,等我說完你想一想是不是這樣。我隻是說我的觀點,對錯還要你自己判斷。” 詩人閉上了嘴,給劉姐和自己又把啤酒倒滿了,認真聽了起來。 “你覺得自己應該像古代的讀書人一樣,心懷天下,又覺得自己在現代社會裡,難免要隨波逐流。我不知道我說的對不對,但是這樣的矛盾讓你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懷疑,在遵從於自己的理想和順應時代的洪流之中,你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平衡點。” 詩人似乎醍醐灌頂一般:“劉姐,你的這些話真是振聾發聵!如果有機會,我還願意潔樽候教!” 說完,他自己舉起酒杯,又乾掉了滿滿的啤酒。許公子甚至都肅然起敬了起來,也端起杯喝掉了剩下的啤酒。 那晚我帶著十幾罐啤酒去找了許公子。我們聊了很多很多,我說了很多很多,很多我沒有和任何人說過的話。 那晚他也給我講了一個恐怖的故事,就在我們隔壁的男女呻吟聲此起彼伏的最高潮時。 “陶然,後來有一天我從一家醫院門口路過,才知道那個劉姐到底是乾什麼的。” 他拿出手機給我看了一張照片,那是個人簡介的板子,上麵印著一個女人穿著白大褂,下麵是幾行字。 劉曉莉大夫,副主任醫師,擅長治療青春期臉部起痘、皮炎、痤瘡等皮膚類疑難雜癥。 等我腦海中再次浮現出詩人那張布滿青春痘的臉龐時,頓覺我們真是太年輕啊!